迦百农:天使面孔的孩子生活在人间地狱

最近爆款电视剧《都挺好》里原生家庭罔顾子女花样作妖,看得人义愤填膺,代入感极强。

剧中苏明玉有句质问非常悲怆:

你们生了我却不好好养我,为什么?!

其实,去年戛纳电影节拿下评审团奖的阿拉伯语电影《迦百农》(后来在金球奖和奥斯卡有都提名最佳外语片),先于《都挺好》发出了这一灵魂之问。

只不过更揪心的是,发出此问的是一个年仅12岁的男孩。

该片导演是70后黎巴嫩女导演娜丁·拉巴基,她此前所执导的《焦糖》《吾等何处去》在全球范围获得声望,《迦百农》则更上层楼。

豆瓣8.7分,IMDb 8.4分,MTC 75分,烂番茄鲜度89%(观众好评率92%)。

片名中的“迦百农”(Capharnaum)是圣经中的地名。

百科介绍此地位于加利利海附近一域,西布伦和拿弗他利的边界上,今已成废墟,据称耶稣开始传道时,即迁居此地。但后来耶稣也提到了迦百农的灭亡,并得到了应验:迦百农啊,你已经升到天上。(或作你将要升到天上吗?)将来必推下阴间。

所以迦百农是神迹之地,亦是被神遗弃的地方。

不过拉巴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说过,这片名的意义就是表达一种失序。其实在文学领域,很早就有人用这个词来表达“混乱”的意义,所以拍电影时就想到了这个题目,甚至早在写剧本之前,就已经确定下了这个片名。

混乱,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要说的东西,与《圣经》里那个村庄的具体所在地无关。

还是港台同胞比较接地气,直接翻译成当地特色的《星仔打官司》和《我想有个家》……

进院线放映,电影院要挣钱。

《迦百农》这名字确实不好卖票,虽然翻译搞偏了影片主旨,但也不好太过苛责。

看过影片就知道,它才不是要讲一个官司或者一个温情诉求,它更硬核,也更宏大:聚焦黎巴嫩的难民合法身份、未成年人的包办婚姻、外来务工妇女权益、人口买卖等社会问题,展示出黎巴嫩残酷社会现实的切面。

单看下面这张脸,像不像一个小天使,清秀的面庞,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

但他大多数时候其实是这样的↓

乱糟糟的头发,灰扑扑的衣服,脏兮兮的皮肤。

要不在干活谋杀,要不流浪在街头。

这就是《迦百农》的主人公,黎巴嫩小男孩扎因。

影片开头在悠扬哀婉的音乐中用一段慢镜头,展示小孩子们聚众抽烟、拿木头做的AK47在街头玩模拟巷战,然后带出这座破败之城的面貌。

进入正片,首先是一场法庭戏,扎因状告亲生父母。

扎因是原告,但他出庭时是戴着手铐的。

控告父母什么呢?控告他们生下了他。

从随后他母亲和法官的对话中获悉,扎因此前因持刀伤人被判了五年监禁。

扎因出生后父母没有去登记,因此他没有国民身份,现在他父母也不记得他确切出生日期了,是医生体检推算他大约12岁。

扎因如此瘦小,看起来连12岁也没有。

然后开始倒叙,回顾扎因的生活经历:他才12岁,艰辛往事却已一箩筐。

扎因拿着来路不明的处方,在各个药店撒谎买来一种药,然后在家里和母亲等人把药片磨成粉,然后溶在水盆里,把衣服放进去浸泡,再把衣服晾干。

这一波操作乍看不知意欲何为。

感觉跟传说中“感冒药含有黄麻碱,有人囤感冒药,自己提炼出冰毒”的案例类似。

果然,随后扎因母亲带着他,还有那些衣服,去监狱探视,那些被毒品泡过的衣服可以卖钱。

扎因的父母放纵性欲,生了一大堆孩子,一子六女,可家里分明是赤贫状态,根本很难养活,孩子们连睡的床也没有。

扎因想去上学,父亲不愿失去一个赚钱劳动力。

而且父亲怕得罪阿萨德(他们家房子是租阿萨德家的),母亲倒是同意,但她的小九九是学校会给学生发衣服和食物,扎因可以把食物带回来给妹妹们吃。

扎因是唯一的儿子,所以他要帮忙承担养家和照顾妹妹们的重担。

扎因除了在街头卖自制饮料,还要在一个超市打杂、送货,从小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粗口也就随口而来。超市老板阿萨德对扎因的妹妹萨哈有非分之想,这让扎因很不满,暗暗和阿萨德作对。

妹妹萨哈来了少女初潮,扎因千方百计帮她隐瞒,生怕父母知道了会把萨哈早早嫁人——中东贫民女孩的命运往往是从小在娘家被钳制奴役,还未成年就被嫁人或者卖给人家,从此在夫家继续被钳制奴役。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阿萨德上门求亲,扎因父母显然不愿或者不敢拒绝。

扎因决意带着妹妹萨哈逃走,但还是晚了,父母粗暴地送走了萨哈,拼命阻拦的扎因还被打骂和威胁。

后来父亲在法庭上的辩词是: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我也是这样出生的,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他认为把萨哈送走,是为了让她出离苦海,去过有床睡的日子。

扎因伤心愤怒加崩溃,他离家出走。

他在公车上遇到一个穿紧身连体衣的老人,老人自称蟑螂侠,是的,不是蜘蛛侠,是蟑螂侠,还说是蟑螂是蜘蛛的堂兄。

扎因跟着老人下了车,进到一个游乐场里,过起了流浪生活。

在这里,扎因遇到了黑人女工泰格斯(证件上的假名,实际叫拉系尔)。

通过扎因的视角,我们有窥视了另一个悲惨人的悲惨生活。

泰格斯是埃塞俄比亚来的,是个单身妈妈,有个幼儿需要照顾,为了不让东家发现,她把孩子藏在工作场所的厕所里。

泰格斯自己住在贫民窟,但还是收留了扎因,给他洗澡,给他食物,还给他床睡。

白天泰格斯去上班,扎因就在铁皮屋里照顾泰格斯的儿子尤纳斯,泰格斯下班会偷偷把客人没吃完的蛋糕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

泰格斯居留证到期,办假证需要高昂费用,为了筹钱把头发也剪了卖了,雇主还拖欠她的工资,讨要无门。

泰格斯找蟑螂侠假扮她的新雇主要办理证件,但蟑螂侠有点老年痴呆,在接受机构官员问询时没有过关。

有一天,泰格斯外出未归,扎因抱着尤纳斯的儿子出去找她,但找不到。

扎因以为泰格斯抛弃了儿子,其实泰格斯被移民局抓了。

没有妈妈的幼儿,自然很难照顾,扎因已算很有耐心和责任心。

泰格斯也是家徒四壁,扎因为了照顾尤纳斯,会去偷别人家小孩的奶瓶,抢别人的滑板,用冰块拌白糖充饥,去市场拣小鱼烤来吃,没有干净水源就去远处打河水回来,还假冒叙利亚人去救济站领食物。

扎因想起妈妈的伎俩,他故技重施去买来曲马多(一种止痛药)制作兑水饮料,卖给其他的穷人一口1000镑(1黎巴嫩镑=0.004461人民币)。

有一天回到铁皮屋,发现被房东换了锁,屋里东西也被扔出来了。

扎因走投无路了,他想把尤纳斯遗弃在路边,但最终心软了。

露天市场有人当中介贩卖泰格斯的儿子,扎因为了尤纳斯有条活路,把他交给了那人,他自己则想偷渡去瑞典。

偷渡需要证件,扎因回到自己家里找证明文件,可他哪里有什么身份证明。

父亲说漏了嘴,他最喜欢的妹妹萨哈死了,扎因伤心又愤怒,从家里拿着刀子,去捅伤了妹妹的丈夫。

原来11岁的萨哈婚后两三个月就怀孕了,大出血,死在了医院门口,因为萨哈也没有身份文件遭医院拒收。

扎因被捕,母亲探监时问扎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也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萨哈是我的女儿,我的不幸。

扎因只是淡淡地反问:你怎么来了?

母亲说:当上帝拿走了你的一些东西,他会给你另外的东西作为回报。

扎因问:上帝他给了你什么?

母亲说:我怀孕了,你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如果是女孩,会让她叫萨哈。

扎因眼眶红了:你的话刺穿了我的心,你别再来看我了,你太无情了。

有神父来监狱慰问表演,扎因也在电视上看到有节目在做未成年人保护的议题,他从监狱打了电话去,在直播中发表了宣言——

我希望大人听我说,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

我只记得暴力、侮辱或殴打,链子、管子、皮带

我听过的最温柔的话是“滚,婊子的儿子”,“滚,你这垃圾”

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钱

我住在这里的地狱,我像一堆腐烂的肉

生活是个婊子,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

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宁愿我们做洗碗工

在法庭上,扎因的母亲质问扎因的代理律师:

我一生都是奴隶,你还敢批评我,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你有这种处境吗,我经历的你经历过吗,你永远不会,因为你会活不下去,你连做噩梦都活不下去,换成你是我,早就上吊自杀了。想象一下,给孩子喂糖水,因为没有别的可以喂,为了让孩子活,我愿意犯下千古罪恶,他们是我的孩子,没人有权批评我,我是我自己的法官。

这个女律师,就是本片的导演亲自饰演。

原告席上的扎因对母亲说,你怀的孩子会像我一样。潜台词是,一样来这世上受苦。

最后法官问扎因:你希望你的父母怎样?

扎因:我希望他们别再生了。

法官:你父母不会再有孩子了。

扎因:那她肚子里那个呢,还是要生的,不是吗?

电影里偶尔也有温情时刻,除了扎因流浪时有年轻人会主动买了吃的送给他,例如扎因带着尤纳斯去洗车场洗澡工人对他们很友善,影片最后更是留了一个温暖的尾巴,警方破获偷渡案,找回了泰格斯的儿子,母子团聚。

影片结束的画面是久久定格在扎因这难得的微笑——给他办护照而拍照。

费这么多笔墨把剧情复述一遍,是因为扎因的生活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图景,似乎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地让人有痛感。而地球上的很多角落,还有很多个扎因。

小孩子的苦难故事总是能赚人热泪,而《迦百农》里所有角色都是非职业演员,他们的状态不是在表演,只是在银幕上重现自己的人生、呈现自己的痛苦,这让热泪更停不下来。

很多聚焦底层人的现实题材影片只是选取特殊样本,拼命刺激观众的恻隐之心,沦为卖惨,让观众能自我感觉良好地离场,回头在影评网站留下一句:哭惨了,值回票价。

而本片女导演拉巴基用她细腻的一面去感知,却采用了理性的电影语言去呈现,这让这种苦难有了更高级的共情:这一切并非扎因的个人悲剧,而是整个黎巴嫩的国家悲剧——我们在国际新闻看到的黎巴嫩,常不外乎就是战火、冲突、恐袭、人道主义灾难。

国家创伤和社会问题,一部电影是没办法解决的。

这才是比悲伤更悲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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