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断想(二)
白天打翻了盛墨的砚台,浓重的黑色倾泻而下,顷刻间便浸满了大地。喧嚣的白天一下子变作了静默的黑夜。慢慢地,大地或远或近,若有若无地浮动起隐隐约约的灯光,夜不动声色地操纵着各种声音:或轻或重,或长或短,或缓或急……
突然,有一个声音很可怕地传过来,在分明静谧的夜里清晰地响起:“嘀哒——嘀哒——嘀哒”,准确而冷酷地宣告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真想爬起来做点什么,但疲惫的躯体软塌塌地摊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罗曼·罗兰说得真是犀利而透辟。我初看到这段文字时,简直是心惊肉跳。此后便如受了魔怔一般牢牢记住,说得不正是我么?
在日日重复的琐屑里寻找慰藉,常常倾尽全部的心力却所获甚微。
譬如一个渔夫,日日出海,受尽风雨的洗涤,网住的却只是一两条小鱼儿,伸手刚要逮住它,可拼了命挣扎的小鱼儿滑不溜啾,到底还是从手中跑掉了。时光像那小鱼儿,它游向你,然后不经意间,它又游远了。
每日里工作的诗意,不过是惜农堂前的鸟雀,偶尔捡拾得孩子们遗落的面包屑;又或者是樱花大道旁那只三色猫,在闲荡偶遇时博得的一声“好可爱呀”!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蚊帐发呆。窗隙里有一丝冷冷的光钻进来。
这一张脸,那一张脸,很多张脸,在眼前晃动;他们微笑的,冷峻的,焦急的,痛苦的,所有的表情好像书院里伴着花瓣纷纷掉落的黄桷兰叶片,从无数成熟或不成熟的枝丫间剥离,坠落,萎顿,与风尘为伍。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有人会悄无声息把它们扫除干净,只剩下青灰色的地面,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谁会在意一片叶子的飘零?我当然也会忘掉那些晃动的脸,忘掉那些表情,还有那些日日的琐屑。
呆看蚊帐久了,我记起洗蚊帐的事情来了。
洗蚊帐是上个夏季结束的时候,细密的网格里看不出积了多少灰,照例清清爽爽的样子。还是应该好好洗一洗了,时间太久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抽不出时间,就让它这样挂着罢!它反正也老老实实地履行着防蚊防虫的职责。生活不就是像这个样子么?只要有用就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被抛弃为止。书院的毕业季来临,会有多少可用的东西被学生们一扭头,轻轻就抛置了。就像他们抛置的时光,似乎一切于他们而言,都是太过沉重的负荷。
我还记得左左讲的故事,食堂员工卓玛收集了好些学生们不要的半新半旧的饭盒,送回家乡给山村的孩子们使用。那些差点漂泊到垃圾堆里的饭盒们,有了一个质朴的归处。
白天路过高山流水小区时,垃圾箱旁边就放了一个六七成新的玩偶猫靠垫,黑白色,挺可爱。一个被家长牵着上学的小朋友一直扭头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很美丽,颇有艺术味儿的一个靠垫,那靠垫猫温柔地立在垃圾箱边,全然承受全然无知,天真的美丽与肮脏的垃圾箱形成强烈的反差,我默然着走过。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如果一旦被抛弃,便是再美丽,也只能带着难堪的伤痕尴尬地存在着。没有归处,只有温柔地消弥或者残酷地肢解两种结局。
明天,太阳还是如常升起,生活也还会继续。我慢慢地合上眼,安静地在暗夜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