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过客
我独身住在山上的老宅里。准确地说，是一人一犬。养阿宝也有些年月了。
平日里山上安静得很，衬得阿宝的叫声格外闹心。于是我敞着门，热闹就传出去。这门外的山啊树啊，石头鸟兽，也需要点热闹的。
可山下往往更热闹。总是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比十个百个阿宝还要勤快。我虽说腿脚不便，整日只能在大门口坐着，也常忍不住站起来，远远地往山下多瞅几眼。
天色已不早。山上凉意已起，可山下灯火俨然还和黄昏晚霞打成一片。刚搂紧衣衫，阿宝怎突然叫唤得厉害。抬起头便撞上一个气喘吁吁的影子。
那行人正出现在我有所期待的时候。
“误了些时候，打扰您家。可否留我借宿一晚呢？”
只有两三斜斜的余晖打在他身上，但我看得出是个微驼背的瘦高个子。
我这冷清惯了的地方好久没接待过歇脚的行人，突然感到被打扰的意味，却并不觉得反感。
那人以为我在迟疑，忙忙卸下身上的包裹，掏出个布包，好像急切要讨好我。
“这儿有二两芝麻糖呢……”
好香，带着烟火气一下冲散了。
芝麻糖实在太香，叫人忍不住贪嘴。抑或只是我太久没有离开过这里，快要识不得人间烟火为何味了。总之那人很快便歇了脚。
这山底下为什么成天那么热闹，每天这世上到底是有多少事，怎么鞭炮都响不完呢……心里酝酿了好久的问题，整日里拉着那人问个不停也觉得新奇有趣。所幸人家也不嫌弃我这桃源人，除了吃饭或拿阿宝逗逗乐子，我们常在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概人家也觉着我们孤陋寡闻得新奇呢。
吃惯了甜腻的芝麻糖，差点就要习惯这样的日子。
二两糖总归不多，总是吃得完的。
那个早晨，我杵直了双腿远远看着他离去，直到连影子也隐去，再也看不见了。像那人来时唐突的热闹一般，寂寞唐突地钻进这空档，他也成了过客。
还好，阿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吵吵闹闹。
只是芝麻糖麻木了的舌尖还挂念着，娇气地再喝不下从前还嚼得出甜味的白米粥。
等啊，等啊。
终于有下一个人叩响了门。
不必他多说，眼下我已热情招呼他坐下。明明见到这生人，怎有股想嗔怪来者太迟的冲动。
“你吃过芝麻糖吗？”
我看得分明，他眼里的不知所云。
“二两够装好一袋呢。”
自言自语似的再补了一句。
那人也没有迟疑太久：
“街头巷尾的小贩整日吆喝着卖呐，可不是寻常玩意儿。”，
“腻人了，还是不如桂花糕香。”
我伸手摸了摸阿宝的头。
那人又说了好些山下的有趣故事，我却很快就意兴阑珊了。
故事听多了便越来越猜得出几分情节，不觉得稀奇了。世事不过如此，又能有多少特别的故事。所以尝过桂花糕的人，吃着芝麻糖也不觉得稀奇；所以日日住在大街小巷的人，遇着爱造作热闹的小贩也不觉得稀奇。
所以那人再走的时候，我也不该觉着稀奇。
可稀奇的是，他走后我才发觉，自己从未记住过他的模样。先前日日夜夜盼着他来的，可不也是自己。
说到底，是我太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不管他是谁都好。
把阿宝赶回了宅子后我关上了门。
我再不想要如此这般的热闹。
连门外的山水晨雾，石头鸟兽仅剩一点作伴的慰藉，也不想要了罢。
倒是阿宝还改不掉好动的性子，蹭着围栏的一点点缝隙也要偷溜出去。我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念是自己的，和这狗何干呢？
更何况整日锁在这里，谁不觉得闷呢？除了和自己置气，我也无所事事，不知道怎么过着的。
我自知自己其实并不贪恋某个人，却贪恋某个人与众不同的烟火气，贪恋投入享受这种贪恋的感觉。从不怪他们来来去去不曾真正停留，怪我贪心太多，庸人自扰，画地为牢。
宁可回到最初白米粥般的日子，可我已经勾起了饱尝这人间烟火的胃口，如何真的洗净所有杂念，回归自己的初心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
麻木了的时间，过的再久，两行单薄的文字概括也足矣。
一天雨后早晨醒来，老宅屋里飘着久违清新的气味。
我还一如既往地不想离开被褥，一翻身却实著被满屋肆意张扬的阳光晃了神。
那精怪的阿宝不知怎么居然变本加厉地松了门绳。眼下正在这好久不曾明朗的图景里尽兴撒欢…
我被这突然的曝露震憾得一动都不敢动。
真的好久不见，这山啊水啊，奇石鸟兽。
我心虚得无所适从，却在心底生硬地打着招呼。
真的可以有一个瞬间，我真的再无力去抗拒自己的本心。哪怕这所谓本心，时而贪婪，时而后悔。哪怕它从不曾到达高人所云心如止水的境界，却每每因为凡俗世事或喜或悲。
因为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我还属于这一切，我该先饶恕自己。
因为敏感而充分地触摸这你我共生的俗世本就是一种勇敢。
而此时此刻，这所有过往的欢喜悲伤，勇敢与否，我却也已然释怀了。
从今往后，我也可以开始心怀感激地经身每一段故事。
故事的最后，我终究回到了最初的日子。至少看起来眼前山水还是当初的山水。一人一犬的生活，行过的男男女女，都还在继续。
而我终于学会如何从容游走在置身事外和故事本身之间。热闹正好寂寞得亦正好。
行人总有前路，而过客无归途，故事的结束却再孕育着新生。
就连那行过……行过……也无需我强加欢喜或悲伤。
该用心体会的，从来都不该是离别。眼前的温存相伴，恰占了故事的大概。至于最后一点江湖再见的豁达，算是成全故事的浪漫所在。
好像是淡淡的日子，却是白米粥嚼得出一点点甜。
而我连同阿宝，连同这老宅，都早已是行过的旅人。
作者简介：好好，95后enfp型佛系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