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七章

涵口堤下向东流淌的小河只有十来米宽,分隔了王村北队和南队的田地。两队的村民在田里干活,离远了,只看见远处微小的人影,小的像个黑点,不可辨认,离近了,也就一河之隔,咳嗽声隐约都能听见。两队场地相距六七十米,站在各自的场地上望对方,虽然看不清表情,是谁还是清晰可辨的。自打英梅来到王村,出工时,肖挺有意无意地总要朝南队的人们那里瞅上几眼,他企盼着能看到她的身影。被二娃一说,上海小姐的冠名可不是徒有虚名的,自那以后,北队的男男女女们也都喜欢朝南队那边打量张望,肖挺的行为显不出有什么异常,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不过,他和大伙的心态不一样,他是盼着她出现,大伙是等着她出现,看似同样的期待,其实是有区别的,也是有讲究的。

前两天不见英梅的身影,后一晚她来到了肖挺的住处,其后两天她还是没有露面,接着她在场地上竟然接连干了三天活,那是她来王村后第一次干起了庄稼活。相隔不远,整整三天时间,北队的人们这一下算是看清楚了,光看她窈窕的身段和动态,就足以证明了二娃所说不假,王妮为此气的好几天都不搭理他,把他给弄得整天唉声叹气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晚上,肖挺正在洗碗,英梅早早就过来了。见她来到,他特别高兴,忙招呼她去厢房里待一会,自己急忙把锅碗洗刷好了,洗净手后,用手捋了捋头发,走到了她面前。

英梅问他:“你知道这一星期里我都在干些什么?” 她见肖挺摇头,兴奋地说:“不知道吧,告诉你,除了睡觉和干了三天活,其余的时间我都在琢磨下棋。怎么样,我俩下一盘棋,你看看我是否有所长进?”

“啊!”肖挺闻听大大吃了一惊,看来如此文弱的她,居然有着如此顽强的毅力,把一星期的空余时间全用在了弈棋上,常人都很难做到的事情,她却做到了,瞧她的模样还十分兴奋,其坚韧不拔的精神实在不可小觑。

他把后来又去代销店买来的木质象棋摆好,跟她对弈起来,开局前,她还特意关照他:“这回我俩是真正的较量,你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可别让着我哟。”

她果真大有长进,虽说最后还是肖挺赢了,赢得却并不轻松,在搏杀的过程中,有好几处,他如不细细应对,很有可能就此翻盘。他很清楚,英梅最后是输在两人防守功力上的差距,说明她全盘掌握尚需磨练。

见胜负已定,肖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话应验在了你的身上,我算是真正领教了。短短几天,你竟然有如此长足的进步,让人十分钦佩,你真是太厉害了。”

英梅说:“通过闭门修炼,我还领悟到了,下棋的事没有男女之别,你们男人能办到的,我们女人也能办到。”

肖挺竖着大拇指,夸赞她说:“有心得,有气魄,假以时日,你的棋艺一定会超过我。”

英梅说:“不瞒你说,我正是把你当作目标在赶超呢。我想问你,前几天你说在学棋,你在跟谁学?”

“我讲出来你可别害怕哟。” 肖挺说:“北队会计的父亲,是个有历史问题的人,如今被社会监督,他经历不凡,棋艺高超,我就是在向他学棋。”

英梅睁大了两眼说:“好你个肖挺,那样的人你都敢拜他为师,你吃了豹子胆啦?”

肖挺纠正她:“我并不是拜他为师,只是在向他学棋而已,跟胆大胆小没什么关系。”

他对英梅简略地讲了王炳轩的事情,她听的非常认真。讲到最后,肖挺说:“你想,一个人民政府的县委书记,尚且在公判大会上,当着社会各界人士的面,叮嘱他要好好改造,将来做新社会遵纪守法的公民,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同他接触呢?当然,形势不同,情况也有所不同,这些也是需要考虑的。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所谓监督,他整天待在家里,我们总不能隔堵墙去监督他嘛,向他学棋,也是对他的一种监督,叫作近身监督,如此一来,效果不是更好吗?”

英梅沉思了一下说:“对,向他学棋,我们在心里把这看作是在监督他,名正言顺,在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 肖挺说:“前两天,我对他谈起过你,他说欢迎你这个上海小姐向他学棋。”

“上海小姐?”

“哟,不好意思,说走了嘴,不过我们北队的人都是这么称呼你的,现在你的名声可大啦。这名称还是那天我们初次见面时,边上那个叫二娃的家伙给起的。”

“哦,看不出来,他还会起这么个带有诗意的名称。上海小姐?你看我像吗?” 英梅笑着问他。

“你自己说呢?”

“嗯,上海小姐,很好听,我蛮喜欢。你见到北队的人,就说这名称我认了。还有,你再对二娃说一声,我非常感谢他给我取了这个很有情趣的别名。”

肖挺笑出了声,他说:“漂亮名称,博大胸怀,两样你全给占了,我对你真是钦佩的很哩。”

英梅昂起了头说:“那好啊,那你就给我这个上海小姐领路,去象棋大师那里报到呗。”

肖挺隔天真的对二娃说了英梅感谢他的话,看把二娃乐的,一蹦老高。

王炳轩仍然坐在矮桌旁,桌上的棋子按各自的位置摆放齐整,不曾动过。老人手摸着紫砂茶壶,坐在一张竹制的小靠椅上,微微仰身,闭着双眼,又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等待肖挺的到来。

两人进了屋,走到王炳轩跟前,肖挺对他说:“王师傅,你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王炳轩睁开眼一瞧,对肖挺说:“哦,她就是你们所说的上海小姐,和你一样,来咱王村插队的上海知识青年?”

英梅说:“王大爷,你好,你说得对,我就是那个知识青年,一个多星期前来的王村。”

王炳轩摆着手说:“姑娘,肖挺叫我王师傅,是我跟他说好了的,你也随着他叫我,千万甭叫我什么大爷。”

“那、大爷,我们是晚辈,有点对不住你了,我就叫你王师傅了?”

“没事,没事。” 王炳轩点头说。

“王师傅,肖挺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棋艺十分了得,我向你学棋,你愿意教我吗?”

王炳轩说:“此事不急。你不是刚学会下棋嘛,先让他带你一段时间再说吧。”

肖挺赶紧说:“王师傅,一个星期下来,她进步神速,都快赶上我了。”

王炳轩一听似乎来了精神,他直了直腰说:“哦,有这等事,果真如此,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才女呀。” 他对英梅说:“我老了,记性不好了,把你的名字给忘了,你叫什么、什么梅……?”

“英雄豪杰的英,梅花的梅,英梅。”

“英梅?嗯,好名字。姑娘,老夫愿意教你。”

王凯从里屋走了出来,肖挺把他介绍给了英梅,他说:“王凯大哥,英梅也要向老爷子学棋呢。”

王凯说:“老爷子有时脾气不好,你们二位要多担待些。”

王炳轩朝他挥着手说:“去,去,这儿没你的事,你还是回你那屋里待着吧。”

王凯摇了摇头,笑着说:“老爷子这是在撵我走呢,我不妨碍你们了,咱们以后再聊吧。”

英梅见他离开了,对肖挺说:“这位王凯大哥也挺有趣。”

肖挺说:“可不是,他比我俩学历都高,很干练,他干会计,在公社是出了名的。”

王炳轩说:“别夸那小子,不学无术,缺乏上进心,你俩比他强多了。不说他,咱们还是来谈谈棋道吧。”

自此以后,肖挺和英梅几乎每晚都去王炳轩处学棋,就是在紧张而又忙碌的“双抢”阶段,两人学棋也从未间断过。英梅在棋道上比肖挺显得更加热情和执着,在不长的时间里,她的棋艺就已经超越了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在这方面的才华。就象江上洲当初传授自己那样,王炳轩也倾其所学,尽心尽力地教授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从中不仅感受到了快乐,并且还凸显了他自身的价值。在那段时光里,他精神愉快,思维敏锐,一扫先前萎靡不振的状况,焕发了久已泯灭的热情,重新拾起了对生活的信心。

看着肖挺和英梅频繁地进出王凯家,村民们起先大惑不解,当得知他们两人是在向王炳轩学棋时,有人说起了怪话,“知识青年与众不同,不可理喻,两个年轻人整天围着一个糟老头子转悠,算是咋回事?” “老王头是个被监督的人,随着他走道,早晚要出问题。” “上海小姐改身份了,变成了棋坛斗士,真新鲜。” 但更多的村民认为他俩无可指责,学棋终究要比闲聊来得有意义。何况除了历史问题,王炳轩几十年来一直是在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其人品并不坏,人们相信他不会把两个年轻人带入岔道,绝大多数的人对他们学棋的行为是给予肯定的。

在此期间,王静江也曾问过肖挺:“跟王炳轩学棋当然也没错,只是他的身份是个问题。你们是知识青年,将来一旦有了机遇,有机会离开咱这穷乡僻壤,万一有人拿这说事,人为制造障碍,该怎么办呢?”

肖挺说:“王叔,你尽管放心,将来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不可预知呀,既然是不可预知,咱们就甭去猜测,至少现在我看不到将来在知识青年的问题上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向他学棋,是学他的棋艺,不是去和他沆瀣一气,干一些对社会不利的事情,我俩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王静江说:“学棋的事情,王凯也曾向我保证过,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过这件事嘛,往大了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是投身革命事业第一线的热血年轻人,你们心里自有一杆秤。朝小了讲,下棋打牌纯属个人爱好,和政治其实是挂不上号的,我这个当队长的也不能横加干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月一次对监督分子的训话轮到了王炳轩,训话中站在董营长身后的仍然是肖挺和庆旺。这一回董营长的训话中加进了严厉警告的话语,意思是如果王炳轩胆敢拉拢和腐蚀年轻一代,就把他打到十八层地狱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等。肖挺也不知那十八层地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阴间还是阳间?反正是挺够吓人的。王炳轩和董营长脸对脸地说:“不敢不敢,老朽绝不敢蠢蠢欲动,更不敢有丝毫的胡作非为。”

董营长板着脸说:“量你也没有那个狗胆。”

训话时,训话者和被训者脸冲着脸,是后来董营长经过研究所得出的“成果”,他认为被训者低着头,眼睛朝地下看,会产生两个问题:一是被训者的表情自己看不到,他难以掌握各自的情绪,因而在态度上无法作适时的调整。二是自己的表情被训者看不到,威严得不到很好的体现,由此缺乏对被训者最有力的威慑作用。因此,现在每每训话时,他都要对方抬头、挺胸、站直,与自己对眼。还别说,董营长的两眼也真够厉害,他双眉一皱,眼中仿佛冒出了两道寒光,被训者大都被瞪的表情木讷,眼珠都像是停止了转动。瞪眼时,董营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认为已经把被训者内心每一个隐藏的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十分得意。肖挺觉得,此时董营长和王炳轩两人就是这副模样。然而细瞅王炳轩的眼睛,有时居然也带着一丝寒光,此寒光非彼寒光,那是习武者的目光,犀利而又尖锐,咋一瞧,会令人不寒而栗。而且两人眨眼的频率相差太悬殊,通常情况下,董营长眨八九次眼,王炳轩还一下没眨。每次和王炳轩对眼后,董营长的两个眼珠就像是泡在盐水里的酸梅,酸胀的异常难受,不得不使劲揉捏一番,方才觉得好受一些。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眼睛如此不给力,只能恼恨不已。所以他总是把王炳轩排在最后一个训话,跟他对眼后,他就难以同别人对眼了。不过王炳轩很知趣,当董营长紧紧盯视着他时,他的眼神中会出现一种迷糊和混沌,给了对方以一种邪不压正的良好感觉。

训话结束后,王炳轩走了,董营长照例一边揉捏着两眼,一边问肖挺:“最近你咋了,咋和这王老头打得如此火热?嗯,据说还有个女知青也跟着一块儿瞎混。你俩可得小心这顽固不化、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把你们拉下水哟。”

庆旺在一边说:“他俩只是向王炳轩学棋,没有别的情况,这点我敢保证。”

董营长停住手,瞪着揉红的眼珠,龇着牙对他说:“你给我闭嘴,我在问他,不是问你。”

庆旺把舌头一伸,自觉退后了半步。

肖挺不慌不忙地说:“谢谢营长关心,我正想向你汇报一下呢。学棋是计策,表面上我们是向王炳轩学棋,实际上是在贴身监督他,这不,他的情况,我和庆旺已经是了如指掌了,不信你尽管提问,我俩是有问必答。”

董营长又揉了几下眼睛,想了一想说:“提问就免了吧,就数你小子的鬼点子多。嗯,这个办法我看也行,不过,可千万别受了他的影响哦。”

肖挺头一抬,笑嘻嘻地说:“哪能呢,我们是什么人?革命的知识青年嘛,意志最坚定了。”

“哎,你先别得意,我还有个问题呢,我怎么听说你们叫王老头是王师傅,那是啥意思?”

“董营长,上海市面上都是这么叫来的,老的叫老师傅,小的叫小师傅,男的叫师傅,女的叫师傅,剃头的叫师傅,治病的叫师傅,扫马路的叫师傅,干公安的叫师傅,饭店厨子叫师傅,领导干部叫师傅,你叫董师傅,我叫肖师傅,他叫……。”

董营长听的不耐烦了,手挥得老高说:“得得得,给我打住。我告诉你,你可别蒙我,不是这么个情况,看我怎么收拾你。”

肖挺说:“下次我去上海探亲,你准定与我一块前去,满街一转,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大实话了。”

只见董营长眯着两眼,一边用小手指挖着耳朵,一边说:“算了吧,上海滩咱不感兴趣,咱还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好好地过日子吧。”

肖挺和庆旺出了大队部没多远,两人实在憋不住了,张开嘴巴,来了一通开怀大笑。

“双抢”阶段开始了,整个过程要持续一个半月左右,一边是收割早稻,一边是插播中稻,两种作业齐头并进,不能拉下任何一头。

我国农村一般只种植双季稻,即早稻和晚稻,之所以说中稻是插播,因各个省区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气候也有所不同。如省城所在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在早稻和晚稻之间,正是因为气候上的原因,时间上约有一个多月的空闲期,如不加以利用,空闲期就白白过去了。庄稼人总是希望有更多的收成,人们通过实践,清楚了空闲期也可以用来种植稻谷,这一时期的稻谷,因介于早晚稻之间,于是被俗称为中稻,中稻在稻谷种植的学科里其实是不见其名的。所谓插播,是指时间和数量而言,早稻和晚稻的种植面积最大,相对而言,中稻的种植面积就大幅度减少了,但它的播种正处在早稻收割时期,这个时间段就显得分外忙碌。早稻收割完毕,中稻的播种也快要结束了,接下来晚稻播种就准备登场了,那时是单一种植,农活相应也较为轻松了一些。“双抢”农活分收割、犁地和栽种三个部分,当稻谷被割下挑往场地后,青壮年男劳力就开始了背田,偌大的生产队,牛耕只有一张犁,而人力背田竟然上了四五张犁之多。紧接着还要往田里施肥,挑担的活也在逐日增加,庆旺、肖挺、二娃他们就这样在各种农活之间频繁转换,真正应了“牛蹄不停,人脚不歇”那句老话,整天忙得团团转。

场地上脱粒的是清一色的妇女们,她们也很辛苦,在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下,人人头上裹着条大毛巾,汗水淋漓,伴随着脱粒机的轰响,在她们的劳作中,一扎扎的稻把,变成了一捧捧金灿灿的谷粒。骄阳似火,大毛巾虽然能挡住火辣辣的光照,人却被捂得够呛,异常闷热。毛巾捂人,更重要的原因是,脱粒机上方的空中充斥了一些很微小的毛毛杂杂的东西,人的皮肤粘上了,会变得异常瘙痒,十分难受,不得已,只得捂了个严严实实,有人甚至把脸全给捂住了,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脱粒时,除了两只手,不能穿露着皮肤的衣服,否则会引起皮肤奇痒红肿,可见脱粒的活计,虽不用费很大的力气,也是件相当艰苦的差事。稻谷在场地上翻晒或是扬稻(就是用木锨把稻谷往上抛撒,让风吹走其中较轻的杂物),那些活是队上老弱人员干的,男女青壮年干那活,多半是身体不适还在坚持出工,属照顾性质。英梅整天在场地上忙活,柔弱文静的上海小姐,来到王村没多久,竟然能一天不拉的出工,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农活再苦再累,肖挺心里还是很甜蜜的,英梅来王村插队落户,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动力。在此之前,全大队只有他一个上海知识青年,他纵然融入了当地的生活,和大伙打成了一片,有时夜里静心想想,也会生发出一种孤独失落之感,为什么会如此?归根结底,他毕竟不是根生土长的当地人,而是从上海那个繁华的大城市过来的,每当有了那种感觉时,他就会有所后悔。他想,要是他当初去集体插队就好了,人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不管是原来认识或插队时认识的,大家相互聚集在一起,气氛会截然不同,有的是关心和照顾,还有勉励与互助。共同的生活和劳动也会带来新的快乐,新的快乐代替了孤独和失落,对人的处境和思想状况很可能会起到一种根本性的改变。现在自己一个人同当地人相处,虽然在观念上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各个方面也都做到了真正的融入,但脑海中的概念是固定不变的。那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自己是知识青年的身份,是从上海前来王村插队落户的。这样的概念在实际生活中会使人振奋,同时也能使人消沉。纵观肖挺的表现,他无疑是属于振奋的一类人,可是那也并不能说已经完全去除了消沉的成分,他有时产生的孤独失落之感,正是体现了那种成分的存在。只不过振奋是主要的,消沉是主流之中的滴水而已,在方向上起不到什么作用罢了。然而,英梅的到来,把他内心深处的那一点消沉一扫而光,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欣慰。如此说来,或许他没有从英梅的角度去认识现实的生活,而两个人对同一事物的认识,有时也会各有不同。但对他个人而言,只有当某个人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真正领会他此时内心情感的转换,给以充分的理解和认可。每当他想到和看到英梅,心里的甜美就会油然而生,心情也会由此而变得无比快乐,同她在一起,他觉得生活更加美好,更加充实。他并不存有过分的想象,他的快乐是纯真的,那份纯真,在他的年龄段里,尤其是在他的处境里,不能不说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事实上,那是他不愿作过多想象的结果,愉悦和快乐乃是情感的真实流露,面对英梅这个与自己有着共同命运的美丽女子,肖挺的情感实质上就是爱恋,只不过这种爱恋还没有转换成具体的感觉。当下体现在他的身上是朦胧而又迷茫的,缺乏清晰与过早的展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最终自会有发展的脉络和表达。

在一个多月的“双抢”过程中,肖挺和英梅两人,白天是身战,干农活,晚上是心战,学棋,可谓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在身心两方面作战,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王炳轩身受感染,教授、讲解、指导、复盘,毫无保留,不遗余力,在进攻和防守两个层面,无数次地演示和实战,把各种类型的攻防问题阐述的极其透彻和到位。在那段日子里,他切实体会到了江上洲对自己的授艺,领会到了江上洲的知己和苦心,他把这化成是对自身更大的激励,将心血全部倾注到了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那是他最好的寄托,同时,也是他最好的解脱。

王静江兑现了他先前所说的话,在天热时办起了游泳训练班,由庆旺和肖挺两人负责,村里有人想学游泳,无论男女老少或北队南队,也无论农活如何忙碌和紧张,静江队长就会酌情而定,派出他们之中的一人或两人一起去进行辅导。虽然如此,情况却并不理想,报名游泳的人不多,教了没几个人,训练班就草草收场了。毕竟在农村,生产队教练游泳是个创举,出发点再好,人们仍然有些难以接受。好在以后每年到了天热,总会有几个人前来接受游泳指导,在接下来的五六年里,王村也没出现过村民溺水事故,王静江具有防范意识,想法是值得肯定的。

“双抢”阶段结束了,过后的晚稻播种也即将开始了,一年中各个时期的农活就这样年复一年、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地在循环进行,年份有不同,农活无区别,庄稼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了。今年,北队和南队来了肖挺和英梅两个上海知识青年,给大伙的闲聊资助了一些谈兴,但新鲜感一过,一切又重新回归到了以往的状况。过了立秋,天渐渐凉了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人们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衣穿上没多久,农历年底快到了。

肖挺听王凯说,从前些年开始,为了响应毛主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公社在春节前,每年都要举办男子篮球比赛,比赛既弘扬了体育精神,又烘托了春节的气氛,可谓一举两得。篮球是集体项目,冠军队的奖金是八百元,这笔钱在当时已经算是不小的数目了。公社篮球比赛在方圆一带是出了名的,影响很大。参赛队伍范围不仅仅局限于本公社,十里八乡的也都可以组队参加,且参赛人员不论资质,不用审核,只需报名就可以上场。如此一来,状况就出现了,为了扬名,人员组队竞争的非常激烈,人们四外活动找篮球高手,走门路的,花重金的,甚至把省篮球队的队员都弄了进来。虽说是农民篮球比赛,场上却是高人迭出,喜爱篮球的人能从中辨认出各个专业球队中的一些球员。比赛的确很精彩,吸引了众多的人们前往观战。但比赛的性质不对了,不能算是纯粹的农民比赛,而是一帮专业球员在协助农民兄弟参战,论起来总是有点儿不伦不类。然而王凯说,去年情况发生了变化,省队有意见,说是把队员搞得人心浮动,影响了训练,他们向县里打了招呼,县里又和公社打了招呼,说是比赛可以,一定要限制参赛人员的身份,不是当地农民,一律不得参赛。去年的篮球比赛因此而缺少了人气,冠军奖金也减少了一半,以后的比赛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继续搞下去。

听了王凯的话,肖挺就在想,公社举办篮球比赛,提高了知名度,丰富了群众生活,只是由于鱼龙混杂,声势搞大了,才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看来公社有关领导思路很好,颇有创新精神,篮球比赛不景气了,说不定还会搞出其它什么比赛来。嗨,还真被他猜着了,没过几天,公社下发通知,说是今年不搞篮球比赛了,改成比赛中国象棋,参赛选手必须是区辖几个公社范围内农民身份的人员,每个大队最多可报五名选手。这可真是太巧了,肖挺和英梅学了近半年的棋,这一回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

消息传来,王炳轩非常兴奋,当晚授棋时,他叮嘱他们两人说:“你俩一定要去参加比赛,这不仅是你们自己去争光,也是对老夫半年来教棋的回报,千万不可放弃。” 他指着桌上的棋子说:“这是一幅高质量的岫玉象棋,是我的知己江上洲在解放那年送给我的,寓意深长,看见它,我就想起了江上洲,这副棋子是我生活的动力。我有幸在古稀之年遇到了你们两位,我向你俩授棋,同时也有了我自己的快乐,这半年来我十分欣慰,十分开心。我老了,来日无多了,你们比我更用得着这副棋子。我想好了,你们两人,谁在此次象棋比赛中获得名次,我就把这副象棋赠送给他,算是奖励,也算是棋艺上的一个传承,希望你俩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听了王炳轩此番话,想到象棋比赛,肖挺和英梅心中都没底,两人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后来他俩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肖挺开口问王炳轩:“王师傅,你看我俩的棋艺,能去参加比赛吗?”

不料王炳轩听了却哈哈大笑,他说:“你俩的功底,老夫自然了然于胸,你们尽管放手一搏,不必犹疑。但此次比赛范围不小,有好几个公社参赛,其中可能不乏好手,这几天我尚需对你们进行特别辅导。你们不可大意,一定要做到专心致志听我讲解,自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年底前是农闲时期,自获知通知起到大队选拔的三五天之内,肖挺和英梅也不再出工了,他俩没日没夜地泡在王凯家,一门心思听王炳轩讲棋。这回奇怪了,不但南北两队的队长支持他们去参赛,村里的人也都以极大的热情在关注这件事情,再没有一个人说怪话了。在大队选拔中,两人各自与别的村子的好几个对手过招,赢得十分轻松,昂首挺胸地迈进了公社比赛。正式比赛还没开打,本大队就炸开了锅,据和他俩过招的人说,肖挺和英梅棋艺之了得,实在是难以想象。尤其是英梅,棋下的出神入化,变幻莫测,匪夷所思,同他俩相比,过招人都说自己在弈棋水平上是小学生,而他们两人才是真正优秀的大学生。懂棋和不懂棋的人这下全懵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两个知识青年在上海时曾拜名家为师,是名家的高徒。那几天,这一话题在全大队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谈论的人很多,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报名参加公社象棋比赛的选手有三四百名之多。学生放寒假,赛场就设在公社中学里,操场上挂起为比赛特制的大棋盘,由学校里对象棋颇有兴趣的几位老师对大家轮番讲解。四乡八邻喜爱象棋的人几乎全来了,比赛期间,操场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比赛连续进行三天,许多人还带了干粮前来,不间断地连续观战,人们把这三天时间看作是节日,全都陶醉在浓烈的棋道氛围之中。公社考虑的很周到,参赛选手除自带饭菜外,其余的可在公社食堂搭伙,虽说要自掏腰包,但给予半价优惠。路远不回去过夜的,男女选手就住宿在学校里,男选手准备了三间教室,女选手准备了一间教室,课桌拼起来为床,不提供被褥,自行解决。为了表示支持,王静江特意派王凯挑着肖挺和英梅的被褥一同前往,以便照顾他俩的吃和住。王凯尽心尽力,白天为他俩买饭,晚上为他俩铺床,将此项任务完成的相当不错。

赛会搞了个简短的开幕仪式,随后选手们各自捉对厮杀,陷入了鏖战之中。此次参赛女选手有三四十名,占全部选手的十分之一左右,比赛不设男女组,属混战性质,一盘定胜负,以抓阄方式决定双方先走的顺序。前几轮女选手在一起拼杀,最后决出五名,加入剩余的男选手行列,直至最终决战。比赛第一天下午两点多钟,英梅就早早结束了赛事,第一个出现在了女子五人名单之中。过了一个多小时,肖挺的鏖战也结束了,进入了下一轮。在首日比赛中,一下子淘汰了二百七八十个人,还剩下近百人,他们将开始第二天的博弈。

王凯挺高兴,一个劲地称赞他们,他忙的也很起劲。

吃完晚饭后,三个人在公社边上的大湖边散步,这是王炳轩特意嘱咐的,说是比赛紧张,无需复盘,放松心情,很好休息,以利后面的激战。天气非常寒冷,冬令季节听不到虫鸣,明月挂在天上,月朗星稀,湖面呈现着一片银色的光芒,水面稍起波澜,银色光芒如鱼鳞般层层叠叠,排列的整齐有序,看起来是那样的舒心。较远处的湖面上隐约有几艘夜航的帆船在航行,船上灯光微弱,在岸上也尚能看清。东面偏南方向的湖湾对面,约两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山的阴影,湖边矗立着一座年代已久的宝塔,当地人在塔里安了灯,灯光照向湖面,照射范围虽然不大,却起到了灯塔的作用,使夜晚驶向湖岸的船只有了方向,不再在漆黑的夜幕中摸索前行。湖面的银光映衬着船和山的影子,显示了无尽的韵味和诗意,乃是一幅自然与人文美妙结合的夜景图画。

三人徜徉在如画的湖边,引发了各自的无限遐想。

已经快九点钟了,王凯对两人说:“明天还有比赛,早点休息吧。” 他们恋恋不舍地返回了学校。

第二天,比赛重燃战火,一开始就受到很多人关注的英梅过关斩将,在一天里又挑落了几位男选手,顺利进入了第三天,也就是最后的决胜日。紧跟其后,肖挺也出线了,大队所出五人,至此其他三人已全被淘汰。决胜日只剩下了十六位选手,在最后一天里,比赛将进入白热化,而英梅已是唯一剩下的女选手了。当天比赛结束,观棋的人们、赛事工作人员和选手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身上,表现出了对她的极大的好奇心。许多人都在打听她的情况,她的高超的棋艺和美丽的外貌使人们折服,更有甚者还想着法子的要结识她,她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一方象棋天地里。

夜晚,王凯换了一种方式,三个人一起去镇上的男女澡堂洗澡,此举活血醒脑,能起到消除疲乏的作用。洗完澡后,他们去湖边溜达了约一个小时。

月色依旧是那样的撩人,湖面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面对恬静无垠的湖水,英梅说:“我真想变成一条鱼,在迷人的湖水里游荡。”

肖挺开玩笑地说:“你变成了一条鱼,那就是美人鱼,美人鱼学名叫儒艮,是海牛,不是海鱼,湖里不产那家伙,真的在湖里出现,大伙准得吓个半死。”

英梅说:“人家是打个比方嘛,又不是真的能变成鱼。哎,你想在湖里变个什么?”

肖挺说:“变个乌龟,瞧,遇到危险,脑袋和爪子都缩到壳里去了,谁也奈何不了它,多自在,还能活上个几百年,别提多美了。”

三个人禁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肖挺冲着湖面“嗷、嗷”地吼了几嗓子,英梅、王凯也一起放开嗓子,对着湖里吼起来。吼声在宁静空蒙的湖面上掠过,飞出去很远、很远……。

决胜日的战斗打响了,上下午各两盘棋,上午16进8及四分之一比赛,下午半决赛和决赛。11点半之前,上午赛事结束了,肖挺和英梅进入了四强。还是在九点时,王静江就带着庆旺、二娃、王妮以及徐连等人就来到了公社中学,他们在操场上,看起来像是在听挂盘讲解(他们对象棋都不在行),实际上是在等候上午比赛结束,而后大家一起去镇上的饭馆吃饭,以示鼓舞和激励。

在饭桌上,王静江对肖挺和英梅说:“你俩辛苦了,我代表王村全体村民,向你们表示感谢。此次公社象棋比赛,除了体现出你们自身的价值之外,有两个方面要感谢你们:一、你们为王村争了光。二、你俩学棋,没有耽误功夫,基本出了满勤。在'双抢’阶段更是和大伙同心同德,一起奋战在田间地头,在那样的环境中,你们仍然锲而不舍地钻研棋艺,以至达到了今天的高度,其自强不息的顽强精神,令人感慨和赞叹,王村村民要向你们学习。”

肖挺说:“王叔,我俩就是王村的村民,为王村争光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半年多来,大伙给了我们鼓励,对我们而言,那就是动力。下午还要进行决赛,我们将再接再励,争取交上一份出色的答卷。“

徐连用十分得意的口吻对二娃说:“瞧瞧,我表妹厉害吧。”

二娃看不惯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故意刺激他说:“我就弄不明白了,你俩有血缘关系,你咋就那么笨?长得也差远了,歪瓜裂枣似地,还容易跑肚,我说的没错吧?”

徐连气的直翻白眼。

王妮十分诚恳地对英梅说:“英梅姐,你和肖哥学棋,我们起先不明白,咱也跟着起哄,讲了一些怪话,后来我才理解了你们的举动,你一定要原谅我哦。”

英梅说:“妮子,别往心里去,那会儿,我和你肖哥不受丝毫影响,瞧,这一路不都走过来了嘛。”

大伙说说笑笑,一顿饭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下午开战,一上来就不顺当,经过抓阄,肖挺和英梅碰到了一起。两人对局,心情总是不对劲,双方都不想恋战,棋下的飞快。这盘棋输赢很快就见了分晓,英梅进入了决赛。两人棋下的快,却表现出了较高的水准,那是天天在一起下棋的缘故,对各自的路数知根知底,看似不假思索地信手而拈,外人只看棋艺,觉得此局还可以,却不解棋速加快的缘由。

两盘棋之间稍事休息的时候,王凯提醒他俩说:“千万别受影响,继续下好后面的棋。”

决赛终于开始了。英梅的对手长得很斯文,高高瘦瘦的个子,干干净净的模样,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像个白面书生。他一落座,她就有一种感觉,此人看来不好对付,因为他看棋子的神态,自信到隐隐有一股霸气在向外溢出。赛事到了这个阶段,她还没见到过有如此自信的人,她心里清楚,自己首先已在信心上输了一着,想来决胜局恐怕凶多吉少。开局后,对方果然厉害,绝非先前可比之人,布局严谨,毫无空疏之处,犹如铁板一块,无懈可击。进攻不急不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而且多方策动,相互照应,全面掌控,滴水不漏。英梅频频陷入长考,对方却落子如飞,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假思索。中盘过后,进入官子阶段,英梅败相已现,又走了几步棋后,她长考了一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于是不想再弈下去,便投子认输了。两人在握手时,起先一言不发的对手,此时竟然对她说了一句上海话,“侬格水平阿伐错,女同志,伐简单”。 他沪语纯正,显然也是个上海人。英梅吃了一惊,接着两人聊了几句,她听了更是吃惊不小。原来此人也是上海知识青年,在另一个公社插队,他住在上海的巨鹿路上,打小喜欢到他家附近的襄阳公园里看下象棋。沪上喜爱下象棋的许多人都知道,襄阳公园是胡荣华出道前修炼的地方,是个典型的象棋公园,他和胡荣华对弈过,并且得到了他的亲自指导,难怪他棋艺精湛,霸气外溢。英梅输的心服口服,她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眼前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据说此人后来被省象棋队招去)。

肖挺取胜,获得了第三名。

公社为此次比赛设了三个奖品,第一名是天津自行车厂28寸“飞鸽”牌自行车,第二名是上海电扇厂“华生”牌台式电风扇,第三名是南京无线电厂“熊猫”牌晶体管半导体收音机。

颁奖仪式上,在冠军讲话后,公社领导要亚军英梅谈谈获奖感言,英梅说:“我到王村插队才半年时间,说实话,原先我根本不懂象棋,但我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教会了我下棋,一个提升了我的棋艺,正是他们二位,用满腔的热忱和呕心沥血,把我送上了这个颁奖台,我衷心感谢他们。”

肖挺的获奖感言是:“我和英梅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老了,不能来到棋赛现场,我们俩真诚地祝愿他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

两人的话,一般人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在台下的王凯听来,他不胜感慨,激动不已。他想到父亲的身份和半年来三人为之而付出的心血和辛苦,眼里不觉涌出了泪水。

今年公社组织举办的中国象棋比赛至此圆满结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前三名居然全是上海知识青年,年龄都在20岁左右,显示了年轻人蓬勃的活力和锐不可当的气势。特别是英梅参赛并夺取了亚军,是此次赛事的一大亮点,给人们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印象。

颁奖仪式后,天渐渐黑了下来,二娃挑着被褥,徐连和王妮手里拿着奖品,一行人在王静江的带领之下,乘着月色,踏着夜路回到了王村。在路过渡口村代销店时,静江队长让二娃和徐连买了一些爆竹。进了村子不大一会儿,南北两队就响起了爆竹声,“噼哩啪啦”的,夜空中的爆竹声特别响亮,那是全村人翘首以盼的声响,也是即将来临的美好春节前的悦耳的前奏曲,两个知识青年给王村给大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自豪。

肖挺和英梅捧着奖品来到了王凯家,王炳轩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迎候他们,他眉开眼笑,满心喜悦地把他俩引进屋内。老人看上去十分激动,他一个劲地催促王凯去做菜,王凯应声着,屋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炒菜声。

英梅对王炳轩说:“王师傅,你把两件奖品收下,这是我俩的心意。”

王炳轩说:“大礼不敢当,你们自己留着吧。”

肖挺说:“王师傅,你是最有资格拥有这两件奖品的,这对你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俩真诚的希望你能够接受。”

王炳轩眼里闪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连声说:“好,我收下,我收下,我一定收下。” 他从桌上拿起那副岫玉象棋说:“老夫先前就已经说过,你俩谁能夺取名次,我就把这副象棋送给他。现在两人一同凯旋而归,可象棋就一副,老夫送给你们两人,望你们共同珍重。”

两人郑重地接过象棋,抿着嘴唇向王炳轩点头。

王凯端上了几个菜,大家共同围桌而坐。王炳轩拿起一瓶珍藏了很久的上好的外来白酒,坚持给肖挺和英梅斟酒。他端起满满一杯酒,动情地说:“许多年来,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在我有生之年,有幸遇到了你们两位,是你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 说完话,他一饮而尽。

王凯赶紧说:“爹,你多年没喝酒了,千万要悠着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你可别拦着我。” 王炳轩说。

肖挺说:“王师傅,王凯大哥说得没错,你年岁大了,得注意点,往后咱们还会来陪你喝酒。”

英梅说:“下次我和肖挺去上海探亲,准定给你带几瓶好酒,你慢慢喝。”

“哎,英梅姑娘,彼一时非此一时,此刻我心里特别高兴,没事。” 他问道:“没拿到第一名,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梅向他讲述了决赛对弈的情况,说对手是上海的中国象棋全国冠军胡荣华亲手指点,自己和他有着不小的差距,不可战胜。王炳轩颇有点诧异地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胡荣华此人,他竟然有如此厉害?”

肖挺说:“十年前,胡荣华带着红领巾,战胜了全国老牌冠军、广东名将杨官麟,夺取了全国象棋冠军,那年他才十五岁。后来他独步棋坛,连续夺取了好几届全国冠军,棋界称他为'胡司令’。”

王炳轩不由地赞叹道:“好一个了得的'胡司令’。如此说来,江上洲遇上他,也定是要甘拜下风了。能败在他的高足之下,虽败犹荣。棋艺之道高深莫测,能者更能,强者更强,只要自己尽力就可以了。”

这顿晚饭的全过程,王炳轩的精神始终处在兴奋状态,话也很多,他谈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并流露出对将来生活的期望。最后王凯见他有些醉意,才扶他进屋休息去了。

离开了王凯家,回到涵口住处,肖挺和英梅意犹未尽,两人又聊上了。

英梅感慨不已地说:“不瞒你说,我从上海到王村,心情一直很失落,在那段时间里,我真正感受到了孤独和无助。我承认自己是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弱小女子,也不能用正确的态度来对待和处理身边的一切,我处于一种心灰意冷的状态,意志消沉,难以自拔。然而我又是十分幸运,命运让我遇到了你。你在这里的行为鼓舞和感染了我,使我认识到必须直面现实,走进生活。你教我下棋以及后来的学棋,提升了我生活的信心和质量。回过头去想想,如果当初失去了你的鼓励,我还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呢。” 她把右手伸向肖挺说:“肖挺,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感谢你。”

肖挺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握过手,神情不是很自然,他吸了一口气,镇静了一下自己,而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就赶紧放开了。

这一晚,两人谈了许多,谈了许久。英梅临走时,他坚持要她把岫玉象棋带回去。他说这副棋子的意义非同小可,当初是革命前辈语重心长的期待,如今是一位古稀老人传承弘扬的寄托,日后一定要好好的珍惜和保存。

第二天上午,因为连日比赛辛苦,加上昨晚又睡的很迟,日上三竿,肖挺还没睡醒。就在将醒未醒的时候,隐约听见厢房窗户外有人在叫他,他一细听,原来是英梅,他赶紧穿好衣服,把门打开。英梅进屋急急地说:“不好了,王师傅昨晚过世了。”

“啊?”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她“真的吗?” 见英梅点头,他才松开了手,随后用手在门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英梅说:“我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们过去看看。”

肖挺强忍着心里涌上的悲痛,他舀了瓢凉水,草草漱了一下口,毛巾一浸,胡乱擦了把脸,门也没上锁,就随同英梅往王凯家去了。

进屋一看,王凯坐在桌边的长条板凳上,上身趴着,头伏在桌面上,王静江和庆旺站在他身边,看情形是在劝导他。见他俩到来,王凯抬起了头,用手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轻声说:“你们来啦。”

“唉!” 肖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老爷子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王凯站起身,领着一行人走进王炳轩住的屋子,只见老人穿着昨晚那套新衣服,紧闭两眼,身体笔直地躺在床上,他那抿着的嘴角边,挂着一丝尚能分辨的微笑。

王凯说:“昨晚老爷子喝了点酒,有点醉意,也不象是大醉,我扶他进屋睡觉,他一夜都没啥动静。平时他有早起的习惯,今儿个早上不对了,七点钟还没起床,比平时晚了近两个小时,我进屋一看,就是这模样了,身体早就冰凉了。奇怪,睡前我把他的衣服脱了呀,看来他自己不知啥时候又穿上了。”

庆旺说:“大概老爷子对自己过世有预兆。”

静江队长对王凯说:“事情既然是这样了,也无可奈何。他心里是有个结,可是这半年来他心情挺好,你瞧,他嘴边还挂着微笑呢,这说明他高兴,老爷子是以平和的心态离世的,你不要过分悲伤。”

王凯哽咽着说:“我母亲去世早,后来就是我爹和我共同生活到如今,其实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起先我恨他毁了我的前程,不愿搭理他,后来我想通了,觉得反正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就不放在心上了。现在两人过日子也蛮好,没想到……。唉!”

英梅说:“王凯大哥,王叔的话没错,老爷子昨晚的心情很好,他说昨天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我们希望他的不就是他能开心吗?他在高兴中离去,做晚辈的固然悲痛,总还有点欣慰。”

肖挺说:“王叔说老爷子心头有个结,可结还没打开就离世了,想起来不免令人十分惋惜。王凯大哥,你要振作起来,老爷子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日子要过下去,还要很好地过下去,这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王凯说:“各位的情义我领了,请你们放心,我会节哀顺变,谢谢你们。”

自王凯家出来后,肖挺和英梅心情沉重,直至走到涵口,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分别后,肖挺进屋坐在厢房的条桌前,像先前王凯那样头伏在桌子上,泪水流了出来。

王炳轩曾对他说,他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归到普通百姓之中,享有常人的尊严,这说明他自有做人的尊严和底线,他和他都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可是他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那是他的悲哀和伤痛,也是肖挺的惋惜和辛酸。自打庆旺向他介绍了王炳轩的经历后,他的情绪错综复杂,即钦佩,又同情,还带着无奈和伤感。他明白,以他的知识青年身份,在现在的形势下,不宜与王炳轩多打交道,可是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江上洲的态度是正确的。当初他在公判大会现场,向已被判刑的王炳轩赠送物品,那也是需要有着极大勇气的,江上洲的做法获得了秀山人民的赞许。革命前辈在那时已展示了光明磊落的博大胸怀,而今他又为什么不敢去接触自己对之而并无什么反感的人呢?王炳轩一类人是社会实际存在的,既然存在,就要给他一个生存的空间,倘若不断地去逼迫去压制他那个原本就很狭小的空间,其做法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农村被监督的人与城市被监督的人活动范围有很大的不同。城市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人们可以到处行走。农村不行,一个村子几乎就是一个独立闭塞的区域,村里的人大都是在本村走动,很少有人去外村串门,因此,本村人相互之间的情况大家都很清楚,难以隐瞒。村民们之所以相信王炳轩不会带坏两个年轻人,是出于对他的了解,可想他一贯是安分守己的。不错,董营长是专门抓阶级斗争的,在当前的形势下也是绝对有必要的,因为社会上被监督的人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会死心,一旦有机会,他们的确会兴风作浪,铤而走险,干出有害于社会的事情来。董营长在大方向上虽然没有错,但是在具体做法上是需要商榷的,肖挺主要是看不惯他行事的作风。面对一个被监督而几十年都不曾有现行行为的七十多岁老人,难道非得以一种穷凶极恶般的态度去对待他吗?他当面和背后一口一个“王老头”的叫他,王炳轩就曾经说过,叫老王头比王老头要中听许多。是的,汉字有其特殊的一面,有时意思一样,一字之别,给人的感觉却是大相径庭。同样这三个字,颠倒一下就会有不同的效果,难道董营长不应该检点一下自己的用语吗?王炳轩过去是干什么的?先是干县民团团总,打过日本人,后来当上了国民党中校保安大队长,武功高强,别看他瘸着一条腿,十个董营长也奈何不了他,更别说单打独斗了,难道他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吗?董营长想用自己那套高压威慑的手段去对付他,其实根本起不到丝毫的作用,真正能威慑这类人的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而不是他那种恶狠狠的态度。

和英梅共同向王炳轩学棋后,他发现了他的真诚和认真,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一丝不苟地传授给了他们俩,那是怎样的呕心沥血,又是怎样的艰辛劳苦。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寒气逼人,要设想各类问题,要分解各类步骤,老人以满腔的热忱去对待这些事,其中确实不乏有他自己的乐趣。然而,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晚说,今天是他许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人们从中可以看出,这开心不仅仅只是他自己的,更主要的还是为肖挺和英梅在象棋比赛中的表现而开心,这样的老人,又怎能怀疑他仅仅只是出于一己之念呢?他听了肖挺对形势的分析后说,他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对社会不抱仇视,这应该是他的心里话,因为他从中看到了给他以尊严的希望和增添了他对生活的信心。肖挺坚信,他的希望以后是一定能够实现的。可是他现在逝去了,他走完了属于他自己的道路,他定格了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虽然他带着快乐而离去,但他的人生最终还是失落的,他的心结最终还是没有被打开。肖挺对王凯说的那番话是在安慰他,却永远安慰不了他的父亲了。王炳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复再来了,而在现实世界留下的,只有他那无尽的遗憾。

晚饭后,英梅又来了,两个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语,悲哀在心头萦绕,泪水在眼中闪烁。王炳轩是他俩共同的授棋师傅,在两人双双取胜象棋比赛的当晚,他去世了,对他俩来说,在感情上是很难接受的。在漫长的沉默之中,两人回想着王炳轩对他们的倾心授艺,悲从中来,生发了无限伤感。

他们又一次来到王凯家,王静江和庆旺也在这里,肖挺知道,王凯是队长的得力干将,又是庆旺的儿时伙伴,在他最悲痛的时候,两人始终在他的身边,人们是可以理解的。

堂屋靠里的一个角上打了个简单的地铺,王炳轩以原先的姿态躺在上面,嘴角上的一丝笑容依然如故。地铺边的矮桌上燃着几支香烛,香烛前依次供着木制的中国象棋、紫砂茶壶和三八大盖枪管做的拐杖。地铺后方的地上,放着一个枕头,大约是让吊唁者下跪磕头用的。按照本地风俗,年长者过世,遗体要在家中摆放三天,供人祭奠,三日后方可入葬。

肖挺和英梅进屋后,五个人互相默默地点头,没说一句话。肖挺看了看那个枕头,随即走过去跪下,向王炳轩的遗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后,英梅也走上前去跪下,重复了他刚才的动作。

过了一会,王凯对他俩说:“老爷子下葬时,你们两人不要来了。”

肖挺有些激动地说:“为什么?我们不怕。” 英梅也在一旁附和着。

王静江说:“咱们也不用绕着说话,干脆对你们直说吧。向老爷子学棋和送他入葬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除了几位本家,连我和庆旺都不能去。你们听王凯的话,都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别动。”

英梅问庆旺:“王叔的话当真?” 见庆旺点头,两人只好摇头不语了。

王静江接着说:“你俩也凭吊过了,此事就到此结束,明后两天不要再来了。你们回去吧,我们还有些事要谈。”

肖挺和英梅又一次走到地铺旁,再次向王炳轩遗体三鞠躬,两人的泪水都涌了出来,随后双双离开了王凯家。

第三天下午,王炳轩入葬,整个王村不见动静,除去抬棺的,送葬的仅有四五个人,都是王凯的本家,王静江和庆旺等一干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埋葬地是王村东面偏北的沙头角,距王村有五六里地。

肖挺和英梅站在涵口门前堤岸内侧的大楝树下,朝沙头角方向望了半个多小时,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在心里默送着他们的师傅王炳轩,走完了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春节过后,寒假结束,学校开学了。大队那所小学突然通知英梅,让她去做代课老师。在贫困的农村,老师是很受人尊敬的,无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或者是在编还是非在编的老师,在人们的心目中,都算是有身份的人,是许多人羡慕和求之不得的职业。学校聘请英梅前去代教,显然是她在象棋比赛中表现的影响和作用所致,肖挺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英梅从无授课的经历,有些担心,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她拿着学校发给她的教学材料和课本来找肖挺,以求帮助。

肖挺得知她教的是二三年级的语文课后,他拿起课本翻看了一会,然后对她说:“小学二三年级的语文教学,其实并不太难。老师在讲解课文时,一定要抓住中心主题,在此前提下,再逐一地进行具体论述,最终阐述课文所表达的内在意义,引导学生作渐进式的领会。比如教学课文《孔融让梨》和《司马光砸缸》。孔融与司马光的一个共同点是两人的年龄都很小,这是第一个重点,首先要把他们的年龄放在同龄孩子们中间去进行比较,经过一番比较后,同学们就能认识到,在他们当时那个年龄段里能做出这些事是很不容易的。第二个重点是两人做事的方式,一个是让梨,一个是砸缸,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又会怎样做呢?老师要和同学们就这一话题展开设想和讨论,也就是所谓的互动,其目的就是,一来可以提高同学们的兴趣,二来可以使同学们说出各自的想法和做法,由此加深他们的理解。第三个重点是意义的阐述,在老师作出分析和阐述后,最终由同学们各自谈自身的感想,老师再给予总结。总之,语文讲课形式活泼,老师和同学要尽量做到互动,老师要用启发和探讨的方式,同时结合实际情况,引导学生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去认识和领会课文的中心主题和意义,以达到教学的目的。”

英梅说:“听你这么一讲,我像是有些开窍了,看来教语文课,老师与同学都要拓展思路,双方进行探讨互动,才能收到较好的效果。”

“对,填鸭式的方法不可取。此外,王师傅对我俩授棋时的许多讲解值得借鉴,触类旁通,要好好总结一下,相信你一定能干好这项工作。” 肖挺说。

自此,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教学上的问题,英梅的语文课教的还挺不错,同学们都说比原先的老师上课要来得生动和有趣,校方也表扬了她。可是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回家生孩子的女教师回到了学校,英梅短暂的代课生涯就此结束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从此她再也没有踏进过学校一步,象棋比赛的实际影响和作用,至此已消失殆尽。以后还有几次象棋比赛,尽管公社点名要他们参加,他俩也不再报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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