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此老本性,诙谐可喜”
在所有论“林译小说”的文字中,钱锺书先生的《林纾的翻译》,是最有深度、最引人入胜的。不用说,这是因为,钱先生“学问的刀锋”既快利无比,“学问的刀背”又不厌其厚,所以不管碰见什么,都能“手起刀落”,如“美女杀亲夫,又漂亮又狠”(汪辟疆语;按汪亦本《河海昆仑录》)。最近读《钱锺书手稿集》,我发现钱先生于“林纾的笔记”,也有一些评泊,而碰巧的是,坊间又新印了《畏庐琐记》《林纾笔记及选评两种》,正可以“移堂就树”,把钱先生批评林纾的话,“稍为拂拭”,加以检讨。
钱先生评述《畏庐琐记》云:“多载狎亵事,窥见此老本性,诙谐可喜。《畏庐漫录》亦然。小考订亦多可观。”(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624页)此外,又于第七册摘抄了《铁笛亭琐记》四条(339页)。说明一下,《铁笛亭琐记》即《畏庐琐记》,其书始连载于《平报》,1916年择其部分,刊为单行本,1922年重印,易名为《畏庐琐记》;《畏庐漫录》则是另一本书。
从文法上说,“多载狎亵”云云,可有两种读法:一、“多载狎亵事,窥见此老本性诙谐可喜”;二、“多载狎亵事,窥见此老本性;诙谐可喜”。作第一种读法,则钱先生的意思,是说“多载狎亵”,缘于林纾的“本性诙谐”,《管锥编》中论古语“不亵不笑”,正为注脚。作第二种读法,则是“此老本性”,本“好狎亵”,而“诙谐可喜”,又别为一事。钱先生的笔记中,并不少载男女事,其笔墨游戏,也时近“非圣无法”,“道学议论”,他是不喜欢的,所以作第二读,应不足取。
钱先生在《中文笔记》第七册所抄的四条,每条所抄或详或略,多寡不一。最略的一条,是“淫祠可笑”,只一句:“麻风之院祀严分宜。”独摘此句,必是因此条之末,说:“唯分宜之祀,则不得出处。”读书人无不好胜,凡遇前人所不悉处,大多耸起精神,加倍留心,钱先生自也不例外。若据其事而言,则此事虽诚“可笑”,其实并无大意思,不值得记一笔。比此条稍长的,则为“全人半人”,是关于赛金花的:赛“在京师时接人多,问有惬心者否?曰:'俞庄,全人也;尚某,半人也。’问何以,则曰:'俞庄貌美而能军,尚某憨猛而貌不扬。’”此条实为“亵语”,可发一噱。“能军”即“能于军”,“长于军事”之意,语见《左传》。
抄得最长的一条,是“误用虚字”的笑话:“有人作家书与其兄,时同居疫死一人,而屠肆中肉价大贵,佃户不足,新雇一人充之,又其嫂将分娩矣,如是琐琐者,亦易了事,乃其弟好用虚字,书曰:'同居死了一人,其肉卖至一百七八十,家中新添一佃户,嫂嫂所以肚子又胖矣。’其兄大惊,报书曰:'家丑不可外扬,人肉岂容乱买?’”同类的笑话,如“袒免齐衰”、“某制府”、“用成语之误”等,钱先生都没有抄,所以然者,当缘此条有“嫂嫂肚子”,堪为“暴谑之资”。《畏庐琐记》中,被人征引得最多的,也是这一条。
钱先生录之备用,而终于没有用上的,则是“滕王阁胜概不可信”条:“余曾一饮其上……阁外小船如蚁,木头堆积,船户立小蓬屋于木排之上。西山隐隐,伏如小龟,沙满江潴,厥状如湫,不知秋水长天,却在何处?”这是林纾的议论,涉及文学描写的问题,钱先生必以为可取,所以加了批:“《女仙外史》第十三回唐赛儿、鲍姑漫游过滕王阁,曰:何俗也!”钱先生在《管锥编》中论《毛诗正义·淇奥》时,说文人写物色风景,有时不免“凭空向壁”,不必过信其辞,正该举这个例子;但不知为什么,钱先生于此,只举了欧阳修《醉翁亭记》、苏轼《赤壁赋》等几例,《管锥编》第五册增订了数次,也都未“连类及之”。
钱先生的评语中,又称“小考订多可观”,通读《琐记》,就知这也是可信的。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则是林纾的“小考订”,有时颇欠精确,必须再加辨订。如徐凌霄、一士《凌霄一士随笔》中,就摘其一事,而为之纠补:“《铁笛亭琐记》云:'洪武帝骂孟子云:“邻家那得许多鸡?乞丐如何有两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余按:骂孟子者,不始于洪武也。《道山清话》云:李靓(按:靓当作觏)字太伯,盱江人,素不喜孟子。一日有达官送酒数斗,太伯家酿亦熟,一士人知其富有旨酒,然无计得饮,乃作诗数首骂孟子。其一云:“完廪捐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怀疑。丈人尚自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李见诗大喜,留饮,所与谈无非骂孟子也。’”作为古文大家,竟不知有李觏,而误写作“李靓”,已属堪嗤(所见1934年第六版,作“靓”如故);又误认诗为“洪武帝语”,不略考载籍,也是不经。徐氏《随笔》按云:“所谓洪武帝语,实亦向李骗酒吃者之作。”并据潘永因辑《宋稗类钞》,详引其事及诗,又按云:“《类钞》由宋元人记载撷纂而成,所谓'无一字无来历’者,断不致误明为宋也。其所据原书,容再考之。元人《拊掌录》中有此则,与《类钞》大同小异,惟诗亦仅一首,缺'邻鸡乞丐’云云,盖非《类钞》所本。”其实,不仅《宋稗类钞》具载二诗,冯梦龙辑《古今谭概》、明人辑《浮白斋诗话》(《珍本明诗话五种》本)等亦有之,同样也作“骗酒者诗”,可为徐说证佐。至今人《管锥编读解》第312页,直认作《射雕英雄传》中人语,则又下于林纾,不值得追究了。
说起《古今谭概》,我又想到《琐记》的另一条,即“变羊计”:“癸未年,余初入都,见(刘)赶三演《变羊计》。赶三为女巫,牵羊至一人家。其妻妒悍,以绳缚夫之足,系于门次。巫入易之以羊,纵夫令去。妻出,失夫而得羊,则大哭。巫伪过门外,妻延巫入问。巫为其祖先附体,大肆谯詈。同社王小沂以为构思甚奇,林希村曰:此见宋文玘《开颜录》。余知《开颜录》在《说郛》中,乃仿佛不能记。后此检得原书,果如希村言,末载士人既归,妇问曰:'多日作羊,不乃辛苦耶?’夫曰:'犹忆噉草不美,肚中痛耳。’”此条林纾也考错了。按此事之始出,并非赵宋人的《开颜录》,而是刘宋人的《妒记》;《妒记》的作者虞通之,与《开颜录》的作者周文玘(《琐记》失其姓,亦非),相距五六百年,何可不加分辨,并为一谈?而考而论之,就不当据元人的《说郛》,而应据唐人的《艺文类聚》。其实,《古今谭概》“谲智部”的“制妒妇”条,亦载此事,首四字即注“艺文类聚”。后来鲁迅辑《古小说钩沉》,即据《艺文类聚》录之,而不用《说郛》,是完全正确的。
又如“魏长生”条,则是“俗语不实、流为丹青”:“魏长生,名旦也……能为梆子腔,淫靡倾人,居西珠市口。乾隆末,和珅当国,时有断袖之宠,出入府第无禁,气焰横一时,出门车骑若列卿。某御史至风烈,见而恶之。一日,出遇魏长生于道,擒而杖之,和珅不敢问。自是以后,小旦之车,皆障以青帷。”按“某御史”,并非无名之辈,相反,其人鼎鼎大名,其名为谢振定,号为“烧车御史”,其传见《清史稿》(谢亦能诗,《乾嘉诗坛点将录》拟之为“铁臂膊蔡福”,有《知耻斋诗文集》;又《随园诗话·补遗》卷九,亦评及其诗);传中所记,正是此一事。而僭用“列卿车骑”者,也不是“魏皇姑”(魏为乾隆帝妃的“干女儿”,遂有此称),而是和珅的宠奴。此事因关系和珅,所以无人不晓,屡载于清人笔记,如《郎潜纪闻四笔》卷十一、《思益堂日札》卷一等,而记之最详的,则为吴敏树《柈湖文录》卷二《书谢御史》(据同治刻八卷本;光绪刻十二卷本,此文在卷九)。就算笔记短书不值得瞥观吧,古文家如吴敏树者,其集子也总该翻一下。
至“醉屠遭戮”条,则又是“轻信人言、为人所诳”了:“常州范开伯,余门人也,能诗。恒与余游杭州湖上,舟中语余:苏州某缎肆中学徒,少年美风姿。肆楼对面为人家妆楼,少妇日启窗临镜,少年往往自楼上平视,彼此相悦,遂订幽约。肆门本张幕以蔽日,因有横杆,直抵妆楼之半。少年于楼杆缘过妆楼,幽会可经月矣。一夕夫醉归,妇启关,故殢之楼下。待少年缘杆过后,始挟夫登楼。少年匆遽间,遗其帽。时月光明彻,少年以手自指其顶,示妇以遗帽。妇误会以为斩醉夫之头也,果以厨刀决其夫。”
按范所述之事,必本俞樾《右台仙馆笔记》,而小作变化者:“某甲,农家子也,其父母爱之。以其荏弱不任农事,有叔父开药肆于市,使从之学贾。其叔父嗜饮,每日必使就对门屠肆沽酒。甲时年十二三,眉目娟好,屠妇爱之,辄多与之酒。如是数年,甲年十六七矣,屠妇语之曰:'若知我爱汝乎?’曰:'知之。’'然则何以报我?’甲曰:'不知所报。’妇笑曰:'易耳。’乃出酒肉共食,食已,招之登楼,私焉。嗣后伺屠他出,辄就之,事秘无知者。一岁值中秋,药肆中友皆出步月,甲亦与焉。已而雨作,诸友皆反,而甲后之,及肆,则门阖矣。念叩门而入,必为叔父所责。正徘徊间,屠妇适开楼窗下视,楼固临街者,见甲在下,招之以手。甲曰:'屠在乎?’曰:'买猪去矣。’乃开门纳之,登楼而寝焉。会屠亦遇雨而归,呼于门。甲窘曰:'奈何?’妇曰:'无妨。’使尾其后以行,匿甲于门侧,屠入而甲出,不知也。甲念夜益深矣,叩门而入,叔父怒更甚,乃立檐下,以待天明。俄其妇又启窗,见甲犹在,曰:'未归乎?’曰:'然。屠安在?’曰:'醉而眠矣。’甲因遗其帽于楼,乃以手自扪其头,且伸手作索取之状。妇曰:'诺。’未几开门招甲,甲入曰:'屠在,招我何为?’妇曰:'已杀之矣。’甲惊曰:'奈何杀人?’妇曰:'汝以手示我,使我杀之,何问焉?’”(卷二)
比较二家所记,“作者”的细节,合情合理,而文笔富波澜,扣人心弦;“述者”则不过粗陈梗概,了无曲折,且情节又多突兀,禁不住细推敲,大为逊色。惟后来的结局,“作者”作少年取刀杀妇,又复为数腐语称之,殊令人闷损(俞书又云:“唐沈亚之《冯燕传》,颇与此类,古今事固有相同者乎?”其实相类处,仅杀妇一节;又按《容安馆札记》第六百二十九则:“《纪录汇编》卷二百一陆釴《病逸漫记》载正统初北京马姓通黑妇,忽见其夫待之甚厚,而妇乃有淫行,取刀杀之;卷二百二祝允明《前闻记》'床下义气’条,作洪武时某校尉事,按即《贪欢报》第八回铁念三事也。”与冯燕事尤相似);“述者”则改为妇携余赀,与少年逃走他处。“道德”如何,姑且不论,这样的结局,总是符合人情的。诚然,小说多出瞎编,可也该讲究“说谎的艺术”,使人“信以为真”;只有真实事,才敢“胡作非为、不讲道理”。
林纾一生之中,迻译外国小说一百余部,所以耳目濡染,有时居然“中西打通”。譬如这一条:“高洋之斩丝,高欢心韪之,盖乱丝不能理,斩之是也。乃西史中,亦有与此相类者。余译《秋灯谈屑》一书,有古佛雷支亚国,立农夫高的阿司为王。王朝木星之庙,杀牛结其縻,縻隐其端。王祝曰:'后人能解此縻者,王天下。’逾五百年,亚力山大起马其顿,辗转至佛雷支亚国,入庙观縻,縻未朽腐也,然终不得其端。亚力山大抽刀斩之,縻端立出。”(“高洋亚力山大”)按《秋灯谈屑》译于1916年,断縻之事,见“亚力山大自哭路穷”篇(商务印书馆版36页);高洋斩丝事,则见《北齐书·文宣帝纪》:“高祖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其实,高洋之所师,也是解连环的故智,《战国策·齐六》:“秦昭王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这种思维方式,近于所谓“截断众流”,《淮南子·说林训》云:“连环不解,其解之不以解。”从来大英雄、大学者,于此种“破门而出”、“不由径路”,都可以优为之。捉置一处,自足益人神智。
晚清福建的文人,论读书博杂,必推陈衍为第一,论俗世的声名,则无人比得上林纾。不过,林纾的大名,十之七八来自“林译小说”。《林纾的翻译》中,提到康有为做寿诗,写了句“译才并世数严林”,便惹得林不高兴。平心论之,林纾的抱怨,也不是“无理取闹”;毕竟,当年爱读《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人,比起读《天演论》的,也不知多了多少。而“林纾的笔记”,“不下千余条”(见臧荫松《铁笛亭琐记序》),较之“林纾的翻译”,自是“馀事的馀事”,而“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屠长卿语),别有风味,今天读起来,犹古趣盎然,可以一气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