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22:陌生人和致友人(20)

《陌生人》 印度北部小城乌德尔加希   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臧棣致友人(十一首)

蓝盐简史

——赠蒋浩
不同于那些常见的
白色结晶,以及奢侈的贫穷中
你有一个关于人类的偏见
只能靠它来纠正;
首先,你得学会面对
你的伤口是蓝色的——
非常深,深到傍晚的空气
仿佛被神秘的疼痛狠狠稀释过;
清洗必须及时,以及最关键的,
抓一把,撒到伤口上,
你会听到一只亲爱的狮子
从你身体里发出过震天的吼叫;
它杀死过的东西,你不可再称之为
该死的细菌;即使穿过窄门时
遇到困难,它封存过的新鲜
你也必须永远都带在身上。
如果确实有点为难,它祛除过的那些油腻,
你可以用6克左右的灵魂来隐瞒;
但你必须学会感恩,它已将你卷入
新的精确,就好像它才是你的原味。
2020年11月11日

戴胜简史

——赠夏可君
……一个答案,它就是存在之恶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
如果生存只是用细长的尖嘴
啄食地上的蝼蛄或金龟子,
它身上醒目的羽翼之美,
就不仅显得过分,而且近乎
一种可耻的炫耀;
尤其是,它头顶上华丽的
羽状凤冠,怎么看都像是
特意针对着在目击过
它欢快的飞翔之后
我们还要不要反思我们
是如何反思我们的道德的:
毕竟,以麻雀为参照的话,
它身上的美至少有一多半
不是用来解决生存的艰辛的;
更何况,对它身上浓烈的异臭
有了特别的了解之后,
美,和形体的魅力脱不掉干系的,
更像是一种有毒的诱饵,
令世界充满了危险,且很可能,
时刻都在出卖它的主体性;
所以,时间的精神性哪怕会
稍稍分裂一点,也不可怕;
最大的矛盾在于我们很少意识到
我们其实更过分,从不愿承认,
美,是一种特别的恩宠:
包含了美的危险,却也可用于
危险地解决莎士比亚的问题。
2020年7月7日

《耶稣捉鬼》  布面油画   董重作品

天物之歌,或红梨简史

——赠哨兵
……听从良知的召唤,成为你自己。
——尼采
反差这么大,如果冥想
不是出于孤独的觉悟,
从糙硬的果肉,一个人很难反推出
那些沾着雨露的嫩白的小花
曾是它们的前身。而你的命运
难道仅限于你是一个人?
别的辨认都太麻烦,太依赖运气,
即使狂风吹断树枝的同时
骤雨已将你认出,它们也不见得
就能判断:你是如何有别于
其他的收获者的?除非你有绝活,
能像这些沙梨一样,给自由落体套上
一层紧身的红袍,并用自身的粉碎
将死亡或结局区分得像一次清算。
否则,它们只会盲目于
它们有可能不曾错过世界的真理。
它们经历过最甜美的成熟,
一直保持着得体的悬空感;
喜悦之后,带着鸟类的啄痕,
它们会腐烂,会坠落,或因我们
靠得太近,太浪费,而变成味道刺鼻的
垃圾。而它们的风味很少会出错,
正如它们在你的牙齿上尝试过
一件事情,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此外,要送给你的东西很多,
全都经过了分类;却没有一样是遗物;
如此,它们不在乎你的完美是否逼真,
不在乎世界的缺陷还能否弥补;
它们在乎的是,你是否没看错——
每一次,它们都是理由充分的礼物。
2020年7月11日

燧人氏简史

——赠刘向东
黑暗年代,深林深处
闪烁的火光始终不甘于
人只能深陷在原始的恐惧中;
许多线索都曾被忽略,
直到某一天,极端状态下,
最终还是饥饿造就了
奇妙的想象:如果天灾过后,
发烫的岩石下,只有烤熟的雀鸟
可供充饥,你不可能不深思
你曾观摩过的雀鸟的行径——
啄着啄着,那干燥的燧木
竟然会窜出火苗。你顺手折断
一根硬枝,将它的一头
用石头削尖;伟大的尝试
就这样开始了:你合拢手掌,
来回搓动,直到那削尖的枯枝
像发了疯似的,自动重演
鸟嘴的动作。有过一瞬间,
你甚至想到做爱的乐趣
也是这么一根筋,只不过
更着迷于抽象的火。有幽默感,
人的好奇才会沉淀你的运气,
并进而获得火的谅解:
你利用的,怎么可能是
火的可利用之处呢?
你只是幸运于万物确乎
可以凭敏锐的观察而获得
一种仁慈的迹象:就好像商丘
确曾非常地灵。更可观的,
好像也只有在此处,才可以追溯到
火,通过你对火的借用,
完成了历史对神话的锻造。
2019年8月24日

咏杏学简史

——For Nick Admussen
因杏而坛,千年的花影残酷
白云朵朵仍旧依偎一片绿树,
但地点却已湮没如废墟
比荒凉还寂寞。时间的戏剧
聪明着呢,所以闲情才只配偶记;
再次凭熏染,严格封闭在
它的观赏性之中时,它已湿身于
才子们胡乱管它叫风流树——
曾几何时,缠绵的春雨如大梦
有一个漏洞,但也不是没救;
按庄子的直觉,它曾参与布局
神圣的气息,甚至连香雪
都有点配不上它满地的落花;
如此,即使身在远处,你也能听到
从树下传来的,经历了时间磨损的,
琴声,依旧能安静一个从容——
非要咬几口红杏,才能确认
这样的事吗:有天工垫底,
你的秘密也是心很大
如何安静于天高地厚的秘密。
2019年8月1日

仙华山入门

——赠西渡
上山时,密林沿弥漫的浓雾
反抗迷宫里的一个寂静;
清脆传递一阵鸟鸣,而真切的回声
则来自柞树果实的坠落
在你的血流中溅起的
一片大地的动静。望松亭下,
柴子豆腐不解馋,它只揭秘少女峰
果然软中带硬;不迷信时间的话,
最好也离相信时间远一点。
相比轩辕黄帝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儿
在此升天,西西弗的固执
仿佛也很通人性,甚至因笨拙而真实;
毕竟,人生的主要成就是
登临顶峰时,从我们肩头滚下去的
那块石头在陡峭的无形中,
究竟能砸出直径多大的出口。
当然,以深渊为出口,
最好别在没骑过仙鹤的人中间
随便提倡。想避免盲目的话,
最好的提倡对象,不可能
不在喜欢早起的灵魂中。
身穿冬天的衣服,每登上一个台阶,
如雨的汗流就湿透一片反季的主动性。
据说,百年前朱熹也曾沿着
同样的崎岖,将那个完美的悬念
从脑海深处释放到云海之上。
2018年12月3日 浦江

渐渐拉开的天幕简史

——赠桑克
“而只有在那里,所有的谜团才能解开”
——叔本华
这是柏拉图没有吃完的
葡萄:有点酸但刚好可用于
你如何从生命的回味中
慢慢将一个自由
提炼在你的影子里。
给最大的前提提前抹上
一层蜜,自会有
隐秘的仪式感像春天的
湖水轻轻拍岸。仔细听的话,
倒影才没耽误过大事呢。
更激烈的嘀咕仿佛在申明
人的形象不一定非得
依赖光环笼罩,但必须
从炼丹炉的失败里
获得过一个深刻的启示。
从吞噬一切的火中
人的恐惧锻炼了人的聪明;
而此时,你需要抬起头,
从过眼的悠悠白云中
认出命运的参照物。
如果再找不到比时间
更明亮的洞穴,就必须对天空
如此湛蓝有一个交代——
和死亡相比,哪一次,
天空看起来不像最后的出口。
2015年5月,2021年1月

《水墨画基础课》  行为场景装置  戴光郁作品

新年钟声,或时光的乐谱入门

——赠程永新
连续的撞击来自长长的圆木
被颤悠的绳索吊在半空中;
碗口粗的印痕,每天都会
在同一个部位加深虚无
对世界的问候:即使死亡吻过
那些灰尘,它也不会消失;
当然,现场如果没有松鼠跳跃的话
它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它固执于你有时会独自爬上山顶
去完成一个祈求,它不同于
只比神秘的警告提前了
一分钟的伤痕在我们身上
镌刻的完美的口号。从迹象上看,
它有点沉溺于把特定的时刻
带向一个习惯,如此,
它悦耳于浩荡的声音紧接着
就会在灵魂的节奏中出现;
但正如你目睹的,惊飞的麻雀
并没有四散;仿佛在稀释的野味里
兜了一小圈,它们又返回到现场
将缺席的部分悄悄填满;
这些雀鸟的身影有点破碎,
却敏感得像世界上最好的调音师,
等着你脱掉冬天的衣服,将我们身上的
钟形,赤裸地袒露在天地之间。
2019年1月1日

罗汉果简史

——赠阿翔
对疾病的隐喻说不。
藤蔓植物的果实中唯有
它的听力最出色,唯有它的耳朵
像一个可爱的小球;
隔着重山,它也能听见宇宙深处
最孤独的咳嗽。别担心,
虽然没穿着白大褂,但它会
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你的。
在它发现你之前,你也不妨
主动一点;比如,你的孤独也可以是
一颗有着黄褐色绒毛的果球。
南方的阳光孕育了
它的欢爱。如果我们身上
确有和它相同的地方,
性格首先必须压倒性地
构成命运的琴弦。多么巧合,
它也喜欢攀援;如果你
搭起的支架确曾倚着
神秘的感恩,它招展的心形叶
会像遮天蔽日的绿蝴蝶
朝你飞去。还楞着干嘛!
去啊。去捉一只会飞的鸡,
和它一起炖,直到神仙大汗淋漓。
2021年2月25日

《进化与退化》  布面油画  李剑锋作品

唯心的蝌蚪入门

——赠钱文亮
密密麻麻,像落入水中的
黝黑蜂巢;但你不必担心
有东西会褪色。那个我们称之为
诗的东西,早已潜伏在
它们周围,像母爱
刚刚漫过初夏的阴影——
你不必担心它们会弄丢
我们安放在它们身上的故事。
寻找早已开始。命运是
命运的缺席,如同我们
也是我们的缺席。漂浮着,
醒目于我们只是偶然在场,
小小的抖动足以完成
一次涉及新生的簇拥;
更直观的,轻轻的旋转
也已在同步发生在主观中,
取代了激进的晕眩。
它们身上的黑色,代表
未成年的经验,很可能
只是一种部落的舞蹈;
和我们身上的,全然不同。
我们身上的黑,还从未天真到
这一步。我们身上的黑
多半比它们的,更偏僻。
所以说,越是到后来,
偏僻,越是意味着幸福。
2017年5月8日

辰山植物园入门

——赠徐俊国
最初的目击不包括
我们之中有人能幸运到
置身于花海的深处。
不合格的东西太多,甚至
令神秘的惩罚都已懒惰。
好在时光的秘密并不会
因时间的流逝,卷入石头的诡计。
水落之处,缝隙即赞美。
还想进一步分享的话,
绷紧的神经一旦混入
蝴蝶的插曲,成为看不见的心弦,
暗香几乎比人性伟大。
不。这不仅仅是我们如何属于
并拥有片刻的事情。
凡袅娜过的,未必只是有点遗憾
我们都不曾胜任往事如烟。
远处,不论清晰还是模糊,
视线和缥缈同样合理。
而森林从未辜负过象征性;
起风时,原始的警告
不止是令我们美妙于
原始的恐惧。从火海中逃离,
奔跑中,猕猴的背影
很像一次典型的返祖现象。
2017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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