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是一种隐私
我以前在西双版纳的民宿在离老挝边境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环境非常原始古朴,周围的村民也很友好。
没事的时候,喜欢到旁边的村寨闲逛,时间久了,村里的狗见我都开始友好地摇尾巴了,连那牙牙学语的小孩见我都口齿不清地叫我“喇嘛嘚(哥)”。
有时候,看见他们在场院里聚在一起聊天,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感觉他们没有把我当外人,就假装很感兴趣地坐在他们中间,实时地在他们的笑点上跟着笑,结果很快他们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主动和我聊起了村里的八卦,比如村东的某某娶了一个老挝媳妇,才十七岁,花了不到五千元,村西的谁谁谁,老公打工走了两年,还生了一对双胞胎,还有好事的人问我的婚姻状况,那意思如果我单身,保准给我介绍一个黄花大姑娘......
当然时间久了,他们都知道我爱拍照,有时候我就在他们眼前举起相机,他们都熟视无睹该干嘛干嘛,习惯到了给孩子擦屁股,大声呵斥自己的男人,用力地吐痰,放一串连环屁,背地里骂张三李四都不避讳我了,我也把自己当作空气,竟然拍了很多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村里文化最高的是刚刚打工回来的岩伦,用他的话说,泰国马来西亚去的也不想去了,他最引以为荣的事情就是亲眼看见有人在赌场里血拼,就在他的眼前打碎了屋顶上的水晶灯。刚开始的时候,我听得都津津乐道,只是偶尔有人很不耐烦地更正说:上次你还说,打碎的是花瓶,这回怎么成了水晶灯了?一句话噎得岩伦脸胀得通红,嚷嚷道:我和喇嘛哥聊,有你p事啊。
为了让岩伦下台,我就故意岔话让他领着我去拍照。岩伦大概因为我的解围很是感激,突然临时动意邀我去森林里拍照。
路上,他向我介绍,山上有一户人家,肯定是你喜欢拍的那种。但是走到半道,岩伦突然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改天去吧。看我不解的样子,岩伦解释道:有点穷,怕你笑话。看我很坚决的态度,犹豫了一下,又开始指挥我的车左转向右,从森林里绕了进去。
远远地,我看见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帐篷,有一个妇人正在烧茶,一个光屁股小孩子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我们。此刻光影婆娑,山路弯弯。岩伦坚定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对我说:你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突然语调有点求告地劝我:要不还是不要拍了。岩伦看我很坚决的样子,就摸摸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元,让我转给那家主人。说完他就转身回到了车上。
烧茶的妇人我在村子里见过,平日里打扮的也算整齐得体,看不出很穷。可是眼前,这个帐篷连村里的猪圈都不如,矮矮的,随便搭着几块泡沫板,院子非常整洁,远处有几只鸡,我隐约听见屋里有人咳嗽的声音,女人看了看我说:我们家的,瘫了六年了。
说完这些,好像再找不出话题似的,尴尬地立在那里,只是一时不知道该邀请我回家还是该继续陪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时候,妇人正好站在光斑里,轮廓鲜亮,发丝闪着金光,她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晶莹的光点,宛如仙女一般,我忍不住举起了相机。想不到女人突然非常拒绝地向我摆手,边挡着镜头边急急地解释道:我换一件衣服再。
我这才注意到女人的衣服的确很是陈旧,几乎分辨不出颜色,但能看得出,这是一个十分干净的女子,洗得发白的衣服尽然熨得很平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很快女人从屋里出来,已经换了一套民族服装,其实新旧上和先前那套衣服也差不了多少。她羞涩地一边竭力地抚平着衣服折叠的痕迹,一边不停地顾影自盼,生怕哪些地方还不尽如人意。她茫然地立在午后直泻下来的阳光里,等待我的调遣。突然,她环视了一下周围,非常笃定地径直指着远处的树林说:不要照家,照树。
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想法,她是想竭尽全力地规避她的贫穷和窘迫。仿佛只要在那鲜亮的树林中才能忘却贫穷。她越是想显得体面和优雅,越是让我觉得自己的优越感如此的可恶。 我突然明白了岩伦的犹豫,我这才坚信岩伦才是真正是见过了世面,才会如此细致地照顾到他人的自尊。可我为了一个镜头,居然理直气壮地把他们的贫穷、局促逼在一个角落,而他们为了我这个所谓的熟人,努力地掩藏着自己,尽力地把优雅表现出来。
有那么一刻,我自己都感到特别羞耻,这样想着,就没了拍照的兴致,故意推辞说今天光线不好,改天拍吧。
听说我不拍了,她反倒轻松了很多,脸上的表情也仿佛丰富了许多,她反复歉意地解释道:老人家了,不好看了。
我很惊讶她把自己当成老人家,我问她年龄,她更是以老人家的口吻告诉我:都三十五了,外孙都四岁啦!
我不是劝慰她,而是真诚地说:三十五很年轻啊,我都快五十了,还不觉得自己老人家。我只是想通过我的年龄让她觉得有一点点优越感,把我粗鲁的介入还给人家。
我让她看照片回放,她认真地看着相机里的自己,伸出手试图想抚摸一下那个定格的自己,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太不得体,快速的缩回去,使劲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用眼睛的余光征求我的意见。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就把相机里的照片放大,她轻轻地摸索着镜头里的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但是她竭力用笑声遮盖着自己的失态。对着远处笑得前仰后合。后来索性把头埋在衣服里,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了很一会,才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突然转身对我说:能不能再重拍一张。
我很惊讶,她马上解释道:因为这张照片,拍到了她衣服的破洞。
我恍然大悟,又觉得为自己的莽撞而羞愧。我用极其认真的态度来弥补对她的伤害。我刻意把饱和度调得很高,让她看上去衣服都崭新崭新的。之后我征求她的意见,我说:过几天把照片洗出来给你送到山上?
她很果断地拒绝了,她说:不用了,家里也不好保存。
岩伦送她的钱,她收下了,我送给她的钱,说什么都不要,反复说一句话:我又不是卖照片的!
老实说,我很羞愧,再也没有去那座山上。
偶尔我们在寨子里遇见,也绝口不提照相的事情,一起为她保守着贫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