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半日所见
年轻时，我并不是不喜欢出门。那时，往往骑个摩托车，在乡间兜转。眼前是遍野的油菜花，身后是扬起的轻尘。虽比不上一夜看尽长安花的快意，比不上阿巴斯《随风而逝》片尾那么美，但究竟也算快意、也算美。而今，人届中年，我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不喜欢的理由，不是荷尔蒙少了，而是因为具体的、很小的、可见可触可摸的事。
十几年前，我在杭州西湖边过马路，那个路口有斑马线，但没有红绿灯。我走到路口，左右张望，看有没有车冲上来。出乎意料，那些车在离我一二十米的地方明显减速，几乎要停下来，显然是为了让我先走。于是，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有尊严感的一次过马路，内心升腾起钦差大臣般的优越感。我迈着官步，扎实地丈量过去那排斑马线。大概就在几年之后，杭州出了著名的宝马飙车案，当然，飙车地点应该没在我经过的那个路口。那一次的体验，我以前从未遇到，以后在其他城市，也没有再遇到。现在，我住在广州小洲村，这里的风格是，你将要过马路，于是脚下小攒步，脖子转动，左瞧右瞧，用肢体语言提示司机我要过马路了。这时，若有司机开车经过，他呢，不是减速，而是加速。小车、摩的、电动车无一例外。所以，我往往是要等到目之所及看不到任何车了，才横穿马路。
不知道西湖边的车，现在是不是还这样？
今天下午我出门，到了公交站，见一男子噙着根烟吞吐。因为今天没风，那烟味就弥漫在公交站，惹得好几个女士躲避不及，男子浑然不觉。车来了，男子与我同车，只见他猛吸几口，手一扬，烟头精准地去到路边盆栽里。男子上了车，我也上了车，我们都是最后上车。我上公交车，从来都是最后一个上。一来大家都不排队，挤成一堆，天热体味大，不好闻。二来就算提前挤上去，又能怎样，车上又没有金矿，谁到的早谁发财。
这次车上人却不多。我在靠后门的位子坐下，临座是位小伙子，发型比较潮，戴着耳机，正在吃一盒冰淇淋还是啥。两分钟后，车子到了下一站，这站没人下车。后门刚一打开，我旁边的小伙子一扬手，吃剩的盒子精准地从后门飞出，落在马路上。我当时正在看书。我出门是有揣一本书的习惯。看到这一幕，我只能把书合上了。因为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没什么意思。何况，下一站，上来了五六个老人。
老人们的粤语特别熟练。这个不需要难度，因为他们讲了一辈子。但是他们的音量，在我看来很有难度。如果让我以这种音量说话，不出5分钟，肯定会哑。几位老人上车时，那一排老弱病残孕专座都空着，但他们还是像饥鹰一样扑过去坐下，开始聊霸王天。聊霸王天这个词，是我突然闪出来的。吃霸王餐，就是吃了不付钱，相当于麻烦了店主，还让店主敢怒不敢言。聊霸王天，就是聊天声音太大，打扰到了别人，但别人敢怒不敢言。每当听到这种特别大嗓门的粤语，我不免疑惑：那些优美动听深沉婉转的粤语歌曲，都他妈是怎么唱出来的。
终于换了地铁，地铁总比公交感觉高大上一些。但不幸得很，刚上地铁，就看到两个几岁的小孩，在车厢里一边乱窜，一边抱着零食大嚼。踩到了乘客，也没有道歉。这时听到一声吼，显然是来自小孩的父亲，喝令小孩不许吃东西、站好抓好，不准乱跑。我循声看过去，这位父亲倚靠在车门上玩手机，越过他的肩膀，还能看到车窗外绿色的田野（因这段地铁在地面上），往下一看，他趿拉着一双拖鞋，奇妙的是，一只拖鞋脱离了脚，独自歪在地板上，那只赤脚时不时去另一条腿腕上蹭一蹭。这个情景太亲切了，因为每次坐车，我几乎都能碰到脱鞋的同胞，年纪大一点的，还往往架起腿，用双手抱着自己那只赤脚。我不由得感慨：“同胞”这个词真好，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所以，在公交车上脱鞋，跟在家里脱鞋没啥区别，因为我们是同胞呀，同胞一家亲嘛。只有那种低等的西方社会，人跟人之间才会有距离，哼。
然并卵，俩小儿照吃不误，照跑不误。
中途上来了两个黑人，站在我旁边。原本我旁边站着一位妇人，看到黑人过来，妇人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神色，那意思好像是：This is my zone，get out of here！紧跟着，她脚下一挪，离开黑人八尺远，并不忘用眼神杀个回马枪。我想起我所在的某个微信群，有时会聊到社区里的黑人，群友们义愤填膺，说他们味道大，乱扔垃圾，dirty，dangerous，不要把房子租给他们！
看来真是风水轮流转，百把年前我们是东亚病夫，现在我们是上国，又可以取笑蛮夷了。我不知道地铁上的两位黑哥，看到叽叽喳喳的一车厢他国人，会不会起乡愁。
写到这里，真是没什么兴致再写下去，因为有一阵反胃。但中学语文老师教过：写作文，结尾一定要点题、要升华，这叫曲终奏雅。那我就写个结尾如下：
所以，现在我越来越不喜欢出门。有人说，你这是抹黑同胞。好，既然你这么认为，索性我们互相拉黑。又有人说，你买一辆车，不用坐公交地铁，就不会碰到烂人了。嘿嘿，掩耳盗铃的事，我做不来啊。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闲钱买车。又有人说，你这是吹毛求疵，给自己添堵。我说，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当然要保持敏感，尤其是保持对人的敏感。孔子曰，仁者人也。麻木不仁，就是麻木不人嘛。
注：本文所写，有的是今天看到的，有的是前两天看到的。我把它们合在一起，是为了叙述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