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學文粹丨劉樂賢:饒宗頤與簡帛研究
劉樂賢
饒宗頤先生是當今學界公認的大師,治學領域寬泛,遍及古今中外。特別是近百年新發現的各種文獻,饒先生幾乎都在第一時間做過整理和研究,成績斐然。季羨林先生評價饒先生學術成就時,將饒先生著述劃分爲敦煌學、甲骨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與金石學、書畫學八大類。饒先生研究簡牘帛書的著作,季先生歸於“考古與金石學”之下。饒先生在總結自己的治學特點時,說法與季先生略有差別。饒先生說:“當代學術之顯學,以甲骨、簡帛、敦煌研究三者成就最高,收穫豐富,影響至爲深遠,余皆有幸參與其事。”在饒先生心目中,簡帛學是與甲骨學、敦煌學並駕齊驅的當世顯學。在編輯《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時,饒先生將簡帛學著作輯爲一類,排在甲骨學之後。沈建華教授編輯的《饒宗頤新出土文獻論證》一書,收錄了饒先生最近幾年的新作,其中專門討論簡帛的論文已接近半數。由此可見,簡帛學在饒先生的心目中一直很有分量。
實際上,1925 年王國維在那次以“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爲題的著名演講中,早已將“敦煌塞上及西域各處之漢晉木簡”與甲骨文、敦煌寫本並列爲當時最爲重要的學術發現,並且說“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於新發見”,以激勵後學研究這些新發現的學術資料。王國維之後,不僅又在西北地區發現了更多的漢晉簡牘,而且還在內地的湖北、湖南、山東等地相繼發現大批戰國秦漢時期的簡牘帛書,這些新發現的簡帛資料無論在數量還是在內容的重要方面,都已遠遠超過王國維當年見到的漢晉木簡。新材料的不斷發現,吸引了許多學者投身于簡帛研究並撰寫了許多高水平的著作,使簡帛研究逐漸成爲專門之學,並發展壯大爲饒先生所說的“當代學術之顯學”。許多老一輩學者爲簡帛學這一“新學問”的創建和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饒宗頤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敦煌汉简
湖南馬王堆帛書
湖北郭店楚簡
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
饒宗頤早年專心於《楚辭》研究,對楚地出土文物和文獻一直十分關注。他的簡帛學研究,就是從考釋楚簡和楚帛書開始的。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撰有《戰國楚簡箋證》、《長沙出土戰國繒書新釋》等著作,是我國研究戰國簡帛的先驅者之一。與此同時,他也開始關注西北漢晉簡牘,發表過 《居延零簡》、《居延漢簡目瞤耳鳴解》等論文。此後,他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相繼發現的大量戰國秦漢簡牘帛書十分重視,除及時發表相關研究論文外,還在20世紀80 年代初與曾憲通教授合作,集中研究楚地出土文獻,先後出版 《雲夢秦簡日書研究》、《楚帛書》等簡帛學著作,爲睡虎地秦簡《日書》和楚帛書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後來,饒先生又在馬王堆漢墓帛書、漢晉簡牘以及新出楚竹書研究等方面發表了許多新的論作,還手創漢簡編年體系,主編《敦煌漢簡編年考證》、《新莽簡輯證》、《居延漢簡編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倡導建立簡帛電腦資料庫,從各個方面爲簡帛學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新的貢獻。
比較而言,饒先生的簡帛學著作沒有甲骨學、敦煌學著作那樣多,但他在簡帛學上的貢獻和影響卻很大。饒先生的簡帛研究,與他的甲骨文研究、敦煌文書研究一樣特色鮮明,創獲甚多。
饒先生研究簡帛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快而新。饒先生知識淵博,對新發現的資料又一向十分敏感,經常是一種新材料甫一公布,饒先生很快就有論著進行研究。饒先生的簡帛學著作也大都具備這一特點,因此,饒先生很自然地成爲了簡帛研究學科的導夫先路者。其實,饒先生的簡帛學著作不只是材料“新”,更重要的是學術見解“新”,學術境界“新”,如王國維所說,由“新發現”引出了“新學問”。例如,睡虎地秦簡《日書》公布後,饒宗頤就與曾憲通教授以最快的速度推出《雲夢秦簡日書研究》,這是學術界第一部研究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專著。在當時學術界對《日書》之類數術文獻普遍感到陌生,還不知道應當如何下手進行研究的時候,饒先生發凡起例,及時推出力作,爲《日書》研究樹立了典範。該書解決了《日書》研究中的許多疑難問題,提供了從數術史角度研究《日書》的範例,堪稱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乃至整個戰國秦漢簡帛數術文獻研究的奠基之作。又如,馬王堆帛書《刑德》公佈不久,饒先生迅即撰文討論其中的“攝提”、“顓頊”等神名,既解決了帛書《刑德》研究中的疑難問題,也爲以後的《刑德》研究指明了方向。饒先生總能在第一時間撰文討論新出簡帛資料並提出獨到見解,得益于他平時積累的廣博知識和敏銳的學術眼光。饒先生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學術流變,即使是多數學者很少接觸的古代擇日、養生、音律之學,他也十分精通。因此,每當遇到新出簡帛材料時,他總是能夠很快確定其學術性質和學術價值,還能觸類旁通,在第一時間提出真知灼見。
饒先生研究簡帛的另一個特點是深而廣。饒先生博聞強記、知識淵博,其著作向以考證見長。饒先生對許多簡帛材料所做的考訂同樣精彩紛呈,創獲甚多。例如,在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有一篇以“稷辰”爲題的簡文,體例與《日書》甲種中以“秦除”爲篇題的建除占文相似。在《日書》公佈之初,沒有人明白“稷辰”這一篇題的含義。饒宗頤先生在《雲夢秦簡日書研究》中率先指出,“稷辰”就是見於古書的“叢辰”。後來,又有幾位學者對這一說法進行補充論證,指出“稷辰”是“稷辰”的訛寫,“稷辰”又是“叢辰”的通假,從而使饒先生的創見得到證實。由此可見,饒先生在《日書》研究方面功力深厚,是真正的專家。但與多數長期專攻某一領域的專家不同,饒先生治學領域寬泛,他的著作幾乎涉及到了簡帛學的各個方面。在簡帛典籍研究方面,他既重視《周易》、《老子》等經學、子學要籍,也喜歡研究《日書》、《引書》等數術、方技文獻。在文書研究方面,他既重視邊塞發現的官方文書,也專門討論過遣策、信劄之類私人文書。在饒先生的心目中,這些簡帛材料各有其用,都可以爲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文化提供新的線索。尤爲重要的是,饒先生並不滿足於文字釋讀和文獻考訂等專門研究,而是十分注意與此相關的宏觀問題,並有意將簡帛學與其它學科打通,提出了一些十分重要的學術見解和研究計劃。饒先生以前研究楚簡、楚帛書和馬王堆帛書時,已經注意到了其中的楚文化因素,並一再利用它們去探索楚文化的奧秘,獲得了許多獨到的見解。因此,饒先生在中國楚文化研究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貢獻。近幾年來,饒先生特別重視郭店楚簡和上博楚簡等新材料,因爲他覺得利用這些新材料可以開創中國經學研究的新局面。他說:“‘五四’以來,把經學納入史學,只作史料來看待,不免可惜!現在許多出土的簡帛記錄,把經典原型在秦漢以前的本來面目,活現在我們眼前,上海博物館購藏的楚簡,詩、禮部分亦已正式公佈了。過去自宋迄清的學人千方百計去求索夢想不到的東西,現在正如蘇軾詩句‘大千在掌握’之中,我們應該如何珍惜,再做一番整理工夫,重新制訂我們新時代的Bible。”整理新材料、建立新經學,這是饒先生爲新世紀簡帛研究等學科指出的康莊大道。由於既注重微觀考證,也注意宏觀通識,使饒先生研究簡帛時更重視方法,更重視系統。因此,一些看似散亂的材料,饒先生都要想方設法將它們系聯起來,使之成爲研究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可靠依據。饒先生主編《敦煌漢簡編年考證》、《新莽簡輯證》、《居延漢簡編年》,並計劃編纂出版《出土史料系年長編》,就是這種認識的嘗試。這種微觀研究與宏觀通識相結合的研究方法,無疑爲簡帛學的發展和深化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新的途徑。
雲夢睡虎地秦簡
居延漢簡
饒先生研究簡帛的又一個特點是鍥而不舍、精益求精。饒先生研究楚帛書的過程,最能說明這一特點。饒先生從20世紀50 年代就開始關注並研究楚帛書,後來曾赴美國目驗原物,根據新獲照片兩次做出帛書摹本,多次修訂釋文,到 20世紀80年代撰成《楚帛書新證》(收入《楚帛書》中)。他在自序中說:“十餘年來,楚地出土文物,倍蓰于前,余亦三度漫遊荊楚,作實地考察,所見益廣。爰就多年積累,研討所得,取舊作《疏證》,刪除繁蕪,益以新知,並參時賢近著,泐成此篇。自念矻矻究年,鍥而不舍,復不惜多次訂補;帛書文字,希望自此可以通讀,非敢謂爲定本,後來居上,覽者或有取焉。”直到近年,饒先生還在根據新出簡帛材料檢討以往的楚帛書研究。對於一些因材料不足而導致的錯誤認識,饒宗頤先生並不諱言,而是勇於自新。他在《楚帛書新證》中曾多次修正舊說,近年還專門撰文修正以前對楚帛書“九州不坪(平)”中“坪(平)”字(也見於曾侯乙編鐘)的考釋,並說“舊說之有待修正,後出轉精,是學術的進步”。正是由於這種鍥而不捨的努力和精益求精的態度,使得饒先生在簡帛研究中取得了越來越多的成績。
楚帛書《四時令》(饒宗頤教授摹本)
最近幾十年是簡帛材料大量發現的年代,可以預計,今後還會有許多前人“夢想不到的東西”出現。我們祝願饒宗頤先生健康長壽,繼續爲學術界貢獻更多的簡帛學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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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博覽群書》2010年第3期。
作者簡介
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戰國秦漢出土文獻研究。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日书》类文献综合研究”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重点课题“出土《日书》类文献研究”,已发表学术专著三部、论文八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