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对话丨回归本位:王岩松的壁画艺术(上)
我们对待古代壁画的态度,应该宽严结合,放在历史语境中。宽,就是先把壁画本体重视起来,保护下来,没有了物质的壁画,就无从谈壁画的好坏。严,就是对艺术价值的判定上,要以艺术的标杆加以界定。因此,保护是第一位的。
——王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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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岩松,身兼数职,但其作为传统壁画研究所所长、中国壁画学会理事、山西古代壁画馆艺术总监可谓名副其实。他先后为山西博物院、晋祠博物馆、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博物馆、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常州博物馆、常州天宁宝塔、常州嘉泽花神宫、南通西寺、山西高平炎帝陵炎帝大殿等多家专业博物馆、寺院创作、绘制壁画作品。主持多项研究课题并获奖,目前为国家艺术基金传播交流推广项目“千年壁画,百年沧桑:古代壁画暨流失海外珍贵壁画再现传播与展示”和江苏艺术基金2017年度艺术培养资助项目“薪火相传:传统壁画技艺传承与创新”两个项目主持人。而这一切背后是三十年致力于古代壁画艺术临摹、修复,以及传统壁画技艺的传承、创新的默默耕耘。
三晋大地,表里山河,既有坐拥千载隐匿于无字旷野的厚重文物,也有雁门关、内长城、古城平遥的历史奇境,更有桑乾塞雁、太原早秋、汾水风烟与并州花木的无穷魅力与意象。泛化弥漫的历史记忆沉淀升腾为一种回顾性的意象,熏陶濡养、滋润蕴藉了王岩松的艺术人生。
青龙寺·三界诸神图 纸本壁画 150×400cm 王岩松临摹 2005
孩提时代,家乡农村古庙的神像给他留下长久的记忆,上小学时因巧遇画家李彦平引领走进绘画艺术的世界,从县城东方红小学临摹工农兵形象的海报,到中学时琢磨素描功力而租房备考艺术系,从山西大学美术学院习中国画,远赴日本留学求艺,到获得北京大学艺术硕士学位,海内外的访学经历,以及山西省古建筑研究所长期进行古代壁画保护和复制的经验,奠定了他的专业方向和学术走向,继而破茧而出寻求艺术之道与真谛。
大学时在永乐宫的实地临摹实习课,开启了王岩松与壁画艺术的不解之缘。毕业后分配至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无论是佛光寺东大殿的夜半面壁,还是半年数月的深山古寺探访,在漫长的求艺之路上,王岩松说自己仿佛化生为古代的艺匠,痴迷于当时的材质、技法、意匠,背负着文化传承的使命。
王岩松师从王定理先生,又得到任率英先生的指点,2016年适值中国美术馆举办连环画大展,他在微信上的一段回忆,尊师重道与不忘初心之情溢于言表:“今天到中国美术馆看到任率英老先生的连环画,勾起一段美好回忆。1988年我学壁画,山西没有老师,到北京由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率英老先生给我写了条子介绍认识壁画专家,中央美院教授王定理先生。王先生家传壁画,又参加过永乐宫搬迁,让我跟着老先生学习壁画。老先生欣然答应。之后只要来京,就在雍和宫旁的平房里请教老先生壁画技艺,受益匪浅,终身难忘。是老先生引我进入传统壁画之门。看到任率英老人的画,却想到了王定理先生,王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永乐宫·天蓬元帅 泥地壁画 201×73cm 王岩松临摹 2016
遍览古迹、拜访名师、读研留学、讲学交流,开阔了视野,明确了目标,有机缘巧合,有冥冥中的天意,更是自身的兴趣、毅力、笃实、执著、责任感的驱使,恰如承蜩有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崇尚的是扎扎实实步步为营。18世纪的法国数学家蒲丰说:“天才只不过是更大的耐性而已”。之所以能够坚持,之所以有那个耐性,是因为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永不枯竭的驱动力,只有热爱酷爱,才能构成这种内心的冲动,最终产生天才作品,最终使人变成天才。
“路子正,心正,做好东西”,这是王岩松朴素的人生观与艺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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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史和艺术创作无时无刻都在面临社会人生的选择与诱惑,艺术家的社会经验、人生阅历都直接影响着艺术创作的方向与策略,王岩松在《传统材料技法:中国古代壁画制作》一文中首先引用了宗白华“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追求,往往是伴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和李可染“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展示了他“温故知新”和“转益多师”的艺术态度与探索中国文化精髓的幽情壮采。王岩松对传统壁画的复制与临摹强调三点:首先,壁画复制与临摹需要和壁画保护相结合;其次,壁画复制和临摹要以传统方法与吸收现代科技相结合;最后,壁画复制和临摹要注重研究性与资料性相结合。而且,他也在自己的教研与临摹创作中不断实践与总结。
如琢如磨、道技合一,在学术研究基础上的实践经验总结,注重大、小传统之间的交流与助益,借助于小传统的研究沟通大、小传统之间的对话,从美术史宏观的视野和文化的整体思维中认识道技之辩,贯通血脉,这是一种眼光与思路。因此,着眼于壁画的材料、工具、结构模式、“一朽、二落、三成”的关系,未来的保护,乃至壁画与晨钟暮鼓、梵音古乐的庙堂场域的内在逻辑,王岩松还在不断探寻。他常常自豪地说“山西寺观壁画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我都考察过,有的我一寸一寸画过,我乐在其中。我认定的事情会一直做下去,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我终生去做的事。古人打动了我,俘虏了我的心,我画的时候非常快乐,有一种与古人穿越时空的对话感,能体会到古代匠师作画时的那种虔诚心境。而且现在中国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世界对中国文化的关注,都处于一个良好的状态里,我正好有这么个事一直坚持到现在,我自己愿意去做好它。”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无论壁画的临摹与修复,还是艺术的创作与实践,一旦真能沟通“学”与“道”,自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乐趣,“凋碧树”的苍凉与悲壮固然令人动容,而“独上高楼”之抵抗寂寞极目远眺带来的刚毅与旷达更值得期待。
王岩松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对待古代壁画的态度,应该宽严结合,放在历史语境中。宽,就是先把壁画本体重视起来,保护下来,没有了物质的壁画,就无从谈壁画的好坏。严,就是对艺术价值的判定上,要以艺术的标杆加以界定。因此,保护是第一位的。……”这是一位有责任感的艺术家的思考。我们常说古代壁画宛如百科全书,以艺术的形式和文化的语言凝聚着风土人情的多样性及复杂度,经年累月与建筑、与庙堂、与人间世、与自然,形成和谐自然的历史纹理。然而,时空的斗转星移和自然与人为因素的影响,老化、变质、变色、剥落、坍塌、损毁……,壁画依附于“壁”的物质性特点消失,它所蕴含的诸多历史文化信息也就随之消失。那么,“今天的传承与创新到底路在何方?”王岩松也在不断追问。
王岩松像一位穿越时空的苦行僧,遵循“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的技术伦理,将愿力化为日常生活与课业,不断探索了解古代和现当代以来古代壁画临摹复制的历史与经验。追索上世纪30年代李丁陇、40年代王子云、张大千的敦煌壁画临摹,50年代陆鸿年的永乐宫壁画临摹,前贤们的纸本临摹绘制壁画令他受益匪浅。2002年,王岩松参与了“华夏文明看山西:山西古代壁画精品展”的壁画复制工作,此次壁画复制采用原大、原色、原样的珂罗版制作。珂罗版手工印刷复制壁画以收集材料和保存信息的快捷,集中展示利于传播见长,但这毕竟是印出来的,不同的介质,其展示出来的手感、触感和视觉效果与泥壁的原作不一样,相对一笔一划画出来的还是缺乏“下真迹一等”的价值。但是,从纸本、珂罗版、照相复制,以及数字保护等等,多元材质与样式使王岩松扩大了眼界,积累了经验。
稷益庙·捕蝗图 纸本壁画 175×300cm 王岩松临摹 2016
1987年,王岩松在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参与修复明代壁画《捕蝗图》,他从不断掉下的小残片激发出了他的创作灵感,“能不能用一种特殊的形式将这样的残片或是局部原汁原味地'翻’下来,让壁画从大墙上走下来呢?让不在现场的人也看到甚至拥有呢?因为,真迹消失后,泥皮壁画可以为后世留下原作的风采,而且它可以在不同的空间和时间来做,不能说是发明,但是古人也没有这样做过。古代没有照像术,现在唐朝以前的画,除了地底下的,你没有可能见到,传下来的也是后摹本。”对泥皮壁画的探索由此开启了征途。最早他仿造古时工法制作了一块小泥版,对宋代开化寺的《供养菩萨》壁画进行描绘。“泥皮壁画”或称“泥地壁画”更精确,王岩松常常纠结于名称,其实更是对其背后程序、材料与意匠的重视。
与工业化流水作业的批量生产,将均时统一的材料置于一统的机器上加工不同,传统文化讲究“立器为利,因材究奇”的“工则”,追求“工巧之元气”。王岩松研发出的泥皮壁画制作技艺利用泥地作为载体,极大限度地恢复或称重现了古壁画的内涵和意蕴。不是简单被动地复制,而是从一种表现形式向另一种表现形式的创造性转换,要求操作者对材料有丰富的知识,还要对加工程序有明确的了解——既有宏观的见识,又能考虑细枝末节,需要不断的研磨,需要数遍十数遍数十遍的工序,它所呈现的精神是真正体现了劳作的工匠精神,更重要的则是精神底蕴的留存。
王岩松尊重原作的剥落、开裂、褪色的创作风格,有了一份历史的沧桑和沉重,看似感性的保护传统手工制作的过程,其实也有着理性的判断。这些看似规律性的步骤都会因为一点点小细节的变化而不断变化,需要不断辨识和调整力度和方向,这一切不能单凭言传身教,更是一种实践经验的积累,他为我们架起了一座和古人交流、和历史对话的桥梁。
王岩松对材料、方式、程序,自制工具利器的操控应用与养护、不断琢磨形成的制作技法的娴熟,乃至运用文物保护前沿科技的新材料与新技术,其中充满了无数实际问题应变解决的结果和无章可循的一手知识,“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复制与临摹壁画,尽量延长其使用寿命,并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及传达其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把古人的创造交给后人,把真实的历史交给未来。”这是艺术家的人生本身,包含着自古以来的智慧、功夫、文化的历史。
毗卢寺·大势至菩萨 泥地壁画 70×140cm 王岩松临摹 2016
《芥舟学画编》有一段耳熟能详“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不袭不蹈,而天然入彀,可以揆古人而同符,即可以传后世而无愧,而后成其为我而立门户矣。”传统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必要的约束,是一种内在理路,对于传统的传承是一种自觉和自主的选择。在探讨前人传统的学术足迹和功过得失时,亲手“触摸”到那个被称为“学术传统”的东西,获得一种学术境界,更体现一种人生选择,一种价值追求,也就是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王岩松留学日本时还认真考察研究了法隆寺复制壁画的过程、技术、意义和贡献,分析了与中国壁画修复的技术与方法的异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日两国对于古代壁画复制与临摹的方法,可说是各有千秋,王岩松认为,形神兼备是复制品与临摹品的最高要求和目标。他在这一过程中以个人的经验展示了他的体验能力和想象能力,在层层选择、修饰和重组中见证历史和传统的底色。虽然数字保护技术、虚拟技术、3D打印的广泛应用,但王岩松仍然崇尚奉行“技艺之士资在于手”的手作和“欲凭工匠之手”最为精妙,“亲手筭过,方得其妙”的手作、手艺的生产制作与创新,一笔一笔在他独创的泥皮上,绘制临摹,体认着古代技术造作上要“按乃度程”,“毋作淫巧”,“虽大匠之述作,皆往哲之规为,既执技而纷若,诚取法以宜”的要求。既要体会圣明之作和“依于法”的技艺宗旨,同时在向先贤先圣求道体道重道中更能“游于艺”,能够在旧法上变通创新。
王岩松的泥皮壁画于1995年首次亮相东京绘画展,2000年新加坡政府邀请举办个展,2000年10月展出于杭州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暨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前院长常沙娜教授:“画得很有功力,很有味道,这是将历史告诉未来的好办法。”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杭侃教授曾评论说王岩松的壁画以泥皮作为载体而作的壁画作品,既克服了泥皮绘画所遇到的困难,而又传达出原作的神韵,或“曹衣出水”,或“吴带当风”,再现出古代壁画时空转换的沧桑肌理和无穷的艺术魅力。
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技术,但这种技术不只是服役于人生,而是表现着人生,流露着情感个性和人格。王岩松在实践中不断探索与突破,渐进、渐悟、渐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