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头的阿里，困于江湖中
多年前，在一个小型的交流场合，有人问我如何看待阿里巴巴这家公司，当时的阿里巴巴已经如日中天，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前进的任何一步，即便是在风浪之中：我记忆中，当时它刚刚经历这些年它所经历的众多风波中的一次，起因似乎是类似于“颠覆传统金融业”之类的言论，又或者是与有关管理部门一次不太顺利的互动传言。
我给出的回答是，阿里巴巴可能有九个头，你所看到的可能只是其中一个，甚至可能不是最大的一个。我的意思是，一方面阿里巴巴是一家有远大抱负、非常聪明且敢为天下先的公司，它有强大的生命力，它在大家都不看好电商，甚至视其为骗子的环境下，靠着强大的愿景号召力、基于对中国市场和社会深刻了解的变通能力、和充分调动每一个利益相关者积极性的领导力，开创了中国线上交易的基础架构。
另一方面，曾经在特定阶段帮助了它的复杂的资本关系，它庞大的身躯对中国社会和经济产生的、和注定会产生的更大的影响——这必然使得社会越来越对它的未来产生影响，同时也会结成不同的利益关系，比如它对传统行业的改造所催生的巨大利益关系，它所推崇的江湖文化与巨大的经济利益结合可能派生的灰色亚文化和派系利益等，这些构成藏在暗处的头。
这些头的存在，在某些特定阶段会增加阿里对抗不确定性的能力，增加其前行的动力，但在其他时候，却可能成为危机甚至反噬的来源。
对阿里而言，它无法超越于它所处的社会和经济环境，它甚至无法消除大多数头的存在，因为它们中的一些本身就具有合理性，且这些头在阿里这里比在其他大多数公司那里要多而且要有力，但作为一个组织，特别是一家希望生存102年的企业，它必须建立一些足以让其形成共识、并且这些共识能够穿越102年而不过时的基本原则：
这些原则应该可以将一切置于阳光之下，暴露于现实之中，使它每时每刻都经历事实的烘烤，让它经历人性的考验，帮助它在不同的代际的人之间建立起互动的纽带。
创建于公元578年的日本建筑公司金刚组是全球最长寿的家族企业之一，直到1955年之前，它一直奉行的一个主要原则，就是严格限定业务范围于寺庙建筑，并提供跨越家族代际的维修服务保证，但在1955年它开始扩张到其他领域后，差一点破产。
IBM在以变化为主要特点的科技行业得以存活超过100年，也归功于其对一些超越代际的基本原则的坚持，即尊重个人，追求卓越，服务客户——从某种意义上看，近些年它所遭遇的挫折，可能正是与它背离了其中的原则有关，比如它没有对客户面临的新技术环境做出更有效的响应。
阿里有没有形成这样的原则？从官网和各种宣传材料上看，有，包括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因为信任，所以简单；唯一不变的是变化；今天最好的表现是明天最低的要求；此时此刻，非我莫属；认真生活，快乐工作。
但作为一个阿里以外的人，要了解这些原则的具体含义可能还是要费些精力，你可以说文化本来就是内部的，但对于一家处于当今复杂生态中、面临越来越多社会价值导向要求的基础平台企业而言，让自己完全暴露于社会中，对它而言，是一种建立确定性的有效策略。
尽管阿里曾经不止一次通过开除员工，或者迫使高管引咎辞职的方式来表明自己对诚信的态度，但遗憾的是，在这几条基本文化原则中，最接近诚信的是第二条“因为信任，所以简单”，但诚信与信任并不完全相同，可以要求你为了公司的短期利益必须信任同事，但这种信任可能与诚信的原则是相违背。
因为诚信是一种普适的基本原则，包括实事求是，言行一致，对一些义务的遵守，比如遵守基本的法律和游戏规则等，甚至即便遵守诚信会导致利益上的损失，也依然坚持。可以说，诚信对一家企业的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能让企业减少沟通的损耗，提高每个部门判断和反应的效率。
所以，当那位阿里女员工被上司要求去陪客户喝酒，并被上司侵害（目前阿里官方已经落实的是上司确实趁该女员工醉酒而发生亲昵关系，至于其他的侵害指控，则有待于公安部门的进一步调查），她所经历的正是发生在公司的对诚信原则的违背——为了获得客户的合作，而采取非正常的方式，这违反了公司应该承担的社会诚信义务。
同时，她可能还经历了阿里在尊重个人（包括女性）方面的文化缺失，想到坊间传言的该公司所谓的“破冰”文化（即要求新员工回答一些隐秘的问题，不过阿里并不承认），以及该公司重视商户的文化，发生这样的事，其实也不让人感到奇怪。
我从事互联网行业的报道和评论已经差不多20年，但至今我对这家公司的了解，可能还只是皮毛，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战略、产品、服务、技术、财务数据这些可见的东西，以及在与阿里员工沟通的过程中所了解到的构成这家公司血肉的一部分。
不用说，我所接触的阿里员工，是我所见过的企业中最优秀的群体之一，他们总是充满激情，总是相信一些东西，总是愿意交流，而且也很善于学习，但很遗憾，每当我从媒体上看到有关阿里的新闻时，我总是非常挠头其中提到的人名，他们都是一些来自虚拟武侠小说世界的名字，我总是无法把他们与现实的人物对照起来，因为现实中我所认识的往往是用真名的那个人。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就像一些公司要求每个员工都起一个中式英文的名字一样，但如果自马云、张勇以下，都有一个对应着拥有某种特定性格的江湖人物的名字，并且马云还在自己主演的电影《功守道》中把自己想象成武功盖世的高人，并高调强调与金庸的亲近关系，则这个名字就远不止是一种代号，它会在潜移默化中形塑它所代表的那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从而在阿里中形成一种隐秘的主流文化——江湖文化。
提到江湖文化，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义气，这种文化在企业快速开疆拓土、资源短缺的阶段，能够增加公司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同时由于江湖文化在中国有着深厚的土壤，特别是在被阿里视为衣食父母的商户那里，它在日常的商业交往中，就会非常有效，因为它在金钱利益之中增加了非商业的义气成分。
这次阿里那位女性员工所直接经历的，正是这种江湖文化，是阿里文化中最隐秘的那部分。这种文化的本质，是一种霸力文化和非主流的圈子文化，那些能够在江湖上发号施令的人，都必须首先是武功最厉害的人，这样的人常常有权对任何人予取予夺，有时哪怕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力。
同时，不同的帮派又会形成自己独特的利益与文化，这种文化通常只关注自己帮派的利益，而不会考虑其他人的利益，甚至有些就是通过侵害其他人的利益来过活，他们更是视官方的主流文化和规则于无物，因此鲜有江湖门派在当时的社会生态中建立更为广泛的认可。
显然，这种文化与植根平民文化之上的市场文化格格不入，这种文化一旦形成气候，会在不知不觉中在公司中形成一个个黑箱子，在武侠小说中偶尔有一两个人可以超越于江湖门派的黑箱子，便成了大侠，而他们用来穿透箱子的，正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信条，这样的信条超越了帮派的小利。
对阿里而言，江湖文化与现代商业文明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何况它置身社交媒体发达、大众呼吁制约超级平台权力的时代，身处社会商业基础设施的位置，如果它不能使自己暴露于阳光之中，不能清晰界定自己的边界，不能让自己融入整个社会大生态，那么江湖文化就可能将其超强的经济能力扩展到一个个灰色甚至黑色地带，而且随着其增长放缓，这种趋势会越明显，9个头中看不见的那些，很多都会走向反对它的方向，而最终，它将失去认知客观现实并采取行动的能力。
我很欣慰地看到，一个由超过6000名阿里员工组成的讨论群，已经开始对那位同事的遭遇表示关注，并督促公司进行改变。但愿这能成为穿透阿里江湖文化的黑箱、让阿里接受阳光烘烤的开始。我想不出在未来的世界中，对一家希望存活超过100年的企业而言，还有什么是比阳光更重要的东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尹生价值观（ID：jia-zhi-xian），作者：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