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 | 苌楚:苦 楝 树
自然书
苦楝花还是会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如期开放,那不经意地探出的一树树浅紫深紫,在清晨和傍晚明艳着,在风中和雨中摇曳着,在春夏秋冬里轮回着。
苦楝树
文 | 苌楚
在乡下,苦楝树并不十分讨人喜欢。
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门前屋后不栽它,谁愿意开门见“苦”呢,出行成吉才行。苦楝树姿态也不美,树干不挺直,旁枝太多,芜杂无规则。秋天一到,树叶子全落了,光秃秃,一看就碍眼,就寒素。庭院里有各种嘉树良木可种,还真轮不到它。
再说,作为同样结果子的树,桃、杏、李、梅、梨、枣的果儿,甜的甜,酸的酸,香的香,营养丰富,美味可口,百吃不厌,楝树果也长得那么漂亮,人竟然不能吃!
我小时候,深秋,和小伙伴们一块玩耍,看到村路边楝树叶落干净了,金黄色果子长在高高的枝头,一簇簇挂在蔚蓝天空像画上去似的,圆溜溜,亮晶晶,垂涎欲滴,跃跃欲试。然而,见多识广的晏梅芳马上制止:不能吃!别看它好看,一入口,会苦到五脏六腑里去,受不了的。它有毒!吃六七个就后果很严重。
晏梅芳比我大,比我高,背后留两根粗辫子,上面扎着细的暗红橡皮筋,几根刘海随意落在细长秀气的眼睛上。作为重要而有魄力的小伙伴,她说的我信。
以后再见到经冬不凋的楝树子,色泽金黄,长在枝头上,心里仍怀着轻微的遗憾,或许还有点怨恨。你知道,我们小时候,乡下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果实而不能吃,算什么?
所以,在这儿,没有人刻意去栽种,苦楝树大都是野生的。
平时我看不见苦楝树。作为一个粗心大条的人,秋冬,只能在田野上看到一蓬蓬或一树树的枯枝。春天来临,大地忽然绿透了,一丛丛一团团的绿,也分辨不出什么来。只有开花时候,各种颜色姿态的树争奇斗艳,才忽然明白,哇!树与树也是不同的哦!
苦楝树大约因为太不被人重视,所以谨慎地选择花期。它开的时候,意味着春天结束,夏季到来,年年如是。花的颜色也特别,似乎故意与众不同。
一般是暮春时节,地上的蛇莓藤蔓四处爬行,碧绿肥大,结出红色小果实;田野里大片油菜花蜕变成细细长长的小荚,专心结籽;各种树也从落花的蒂上拱出许多绿色小毛头,预备下一季丰盛的呈现。我和晏梅芳、郑孝枝一块出去挖野菜,荠菜、野芹菜、灰灰菜、锯齿菜等等,一边挖一边玩,这时候,我就会被一树的苦楝花惊到。
起先我不认识它。我们提着篮子跑上一个高坡,只见眼前一片墨绿,铺展到远方,那是成林的松树柳树杨树竹子以及其它低矮的绿色植物。就在这清一色深深浅浅的绿海中,一树繁花突兀地从中间站出来,撑出高高的树冠,四散地恣肆地开着,阳光之下,花色紫白,簇簇拥拥,十分张扬,十分打眼,那样子就是在召唤我们跑过去看它:你是谁?你怎么是这时开花的呢?
晏梅芳认得,她说:“那是苦楝树!开的花就叫苦楝花!”
那高大的苦楝树定是一株老树了?也不老,几年就长到碗口粗,一二十米高,因它长得太快,我常常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生出来,什么时候长大的。等我看到它,它就在开花或结果。这时,它要么在路旁招摇,要么在坡脚羞涩,或者静立篱边、曳姿塘上,一株,隔很远又一株,并不成林,倒像是因为自己的强势,挤占了杨树柳树杉树的地盘,硬生生地从它们中间脱颖而出,铁定在这儿扬名立万。
是啊!谁知道是哪一只鸟将它的种子带到了这里呢?一落地,就生根了,就速速地生长起来了,哪里都可以。
苦楝树的花淡紫色,与其它大红大紫大黄大白的花比起来不够热烈直接。它的花也小,然而,它是一簇簇开的,从叶腋下生出花枝,枝上又生许多分枝,枝头一蓓开数朵,整株树就给人花团锦簇的感觉,深绿淡紫,芳香四溢,远远看去,未见叶,只有花,干爽清丽,明亮耀眼。
气温升起来了,阳光温而不燥,我、晏梅芳、郑孝枝挖完野菜,有时就在高大的苦楝树底下歇息,花在云端,我们坐地上说闲话,或者逗闹,或者斗草簪花。苦楝树花和叶太苦,上面没有毛毛虫掉下来,蚂蚁之类也不会组队到树底下来探访,是玩耍的好地方呀。高树、繁花、绿叶、芳香、清脆的笑声等等,组成奇妙的童年画面,美不胜收。
然而,苦楝树并不只有花令人惊艳。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会玩。
比如,那些令我念念不忘的金黄色果实,若没有被飞临楝树的大鸟们囫囵吞下,最后会掉到地面上来。大人们捡到了,保存起来,等收拾各种蔬菜种子的时候,拿几粒楝树果和种子同放一块。这有什么用呢?它是护卫者哦,漫长季节里,没有虫豸胆敢来觊觎和蛀蚀悉心收藏的种子呢。
雨后,楝树果的果肉烂掉,很快被雨水冲刷了。果核坚硬多棱,留了下来。男孩子们调皮,把那核拿来当弹子。一拉弹弓,“嗖”,一粒褐色的子弹准确地射中一棵大树,反弹回来,落在满地的树叶之中。下雨的时候,他们赤脚走路,还喜欢把那楝树果核夹在脚趾间,抓着,扭扭捏捏地往前走,是在防滑吗?果核摩擦脚趾肯定是痛的,应该还有一种古怪的奇异的快感,否则他们不会乐此不疲。
又比如,在林间奔跑,我被虫子咬了,脸上瞬间起了个包,越来越大,又红又痒。机智的晏梅芳马上跑到一棵楝树旁,踮起脚揪下一片叶子,揉出汁来,涂在肿痛的地方,过一会儿就好了,我很快就忘了这事。
盛夏,漫长的暑假里,想去钓鱼的弟弟们,需要诱饵。晏梅芳就带着我们出去,找到一株矮的不起眼的小楝树,它应该今年才长出来,叶片细长嫩绿。不管三七二十一,采了它的叶子,回家去。
晏梅芳提了小桶,里面装了水,我们围观,她动手。只见她双手捏了柔嫩的楝树叶开始揉搓,搓着搓着,绿色的汁液从她的细指缝间流出来,滴在水桶里。揉搓完,晏梅芳还将楝树叶子也丢进去,水马上变成淡淡的绿色。等了一会,提着水桶到阴凉而泥土松软的地方,晏梅芳把水一下泼洒在地上,我们静静地等待和围观。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褐色的土粒们开始蠕动,接着,一条、两条、三条、四条,像中了魔法一样,褐色的蚯蚓们纷纷从地里钻出来了!诱饵们自动奔出,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捡拾不停,我呢,惊得目瞪口呆。
晏梅芳知道得真多啊!我对她佩服得不行,不是她,童年哪里会有这么多趣味呢!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渐渐地长大了。很快,我继续读书,晏梅芳初中毕业后辍学,她作为老大回家做家务,种地,照顾弟弟们。郑孝芳在一所乡村中学读了两年初中,家里花重金给她置了一台缝纫机,她就离了学校,到镇上缝纫店去学了裁缝。
尽管如此,我们跟苦楝树的缘分还远远没有完。
那年,晏梅芳已长成芬芳的女子,剪了齐刘海,黑色的长辫散开,有时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身材高挑而结实,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打理得很好,弟弟们也慢慢长大。她要出嫁了,嫁给河对岸村子里的一名青年。听说这事时,我还在读高中,特别吃惊,嫁得这么早啊!又有一些无可奈何的理解。据说媒人给双方家长说定,两人一见面,也没意见,婚事就成了,议定日期,准备嫁娶。这与我从琼瑶书中所读到的浪漫曲折的爱情大不一样,但这就是农家女子我的童年小伙伴晏梅芳的真实人生。
在乡下,生下女儿的人家,会在门前栽种樟树,等到女儿成年,樟树也成材了,粗可一人合围。樟树长得缓慢,木质细腻致密,有一种持久的淡雅的香气。伐了它,晒干,请手艺精湛的木匠,用这上好的樟木给女儿打制嫁时的家具,挂衣柜、五屉柜,八仙桌、长案、小方桌,大木箱、小木箱,高靠椅、矮板凳,大脚盆、小面盆、筷子篓,连捣衣的棒槌都要准备。有的需要师傅到家里上工一个月才能完成,师傅缓慢地刨、削、敲、打,慎重极了,庄重极了。家具打制好了,延请漆匠师傅漆上上好的树脂漆,有的要漆出花纹来,精致又体面。这漫长时间的准备意味着嫁女的尊贵和郑重其实啊!能够这样嫁出去的女子是幸运的,在婆家定会倍受尊重和关爱。
晏梅芳家没有樟树,樟树几年前被伐了,卖了钱,做了大弟进县城高中的学费。现在,要打制晏梅芳的嫁妆,怎么办呢?
晏家的屋后还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不知它何年所生,生长了几年,看它兴冲冲地开花,旺盛地长叶,应该没有太大的年龄。正当盛年的苦楝树木质轻软,有光泽,纹理粗放,黄色与赤红色相间相融,十分美丽,用它来给晏梅芳打家具,多么好呢!
木匠的细心和巧手起了奇妙的作用。某个假期我和郑孝芳去晏家看她时,被新颖漂亮的柜子、桌子、椅子给震住了。巧妙取材用材打制出来的原木家具有自然鲜艳的色泽,放在晏梅芳简陋的老屋里,清新醒目。
“晏梅芳你知道吗?用制作乐器的木料给你打家具呢!”
我一边摩挲着大衣柜门上雕的小花纹,一边看着即便终日乡间劳作也越来越美丽的晏梅芳,卖弄我的知识来逗趣。
这时,我们又聊起了苦楝树,讲它的花好看,有香;果好看,避虫;纵裂的皮,是药。虽说姿态不好看,实在是全株都有用,而且,生命力强,生长快,一天一个样,似乎只要盯着它,就能看到它在“嗖嗖嗖”地往上长。
我们还讲到,传说中它的果实是凤凰的食物,是獬豸的食物,这些可都是远古的神兽。可见,我们凡人不可食用的金楝子绝不是寻常之物。
我还想起,苦楝树的树皮与树干之间有一层白色膜,被风吹干后,透明,十分好看。我喜欢的那个好动的男生,竟然把它略略处理,制作成标本似的方形片片,在它上面题写几个小字,再在右下角钻个小孔系上细红线,用作看书时,夹在书页里面的书签。被这种书签临幸过的书可是有味道的哟!苦味!虫儿绝对不会光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这苦楝树皮膜做的书签时,双眼发亮,对那个能动能静的男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的,回忆亲切。我们看过它的花,采过它的叶,捡拾过它的果子,折断过它的枝干,看它比我们长得快长得高。这样的树,犹如永远在那里陪伴着的小伙伴。用它打制的家具,清洁,美丽,陪晏梅芳出嫁,多么好!
晏梅芳带着苦楝树打制的家具热热闹闹出嫁了,一河之隔犹如远在他乡,我年少不懂事,没有去看过她。她究竟过得怎么样?从邻居的闲谈里得知,她嫁过去依然勤奋,水田旱田种了十多亩,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似乎除了劳碌,她没有别的。然后,她就生了孩子了,一个?两个?
郑孝枝呢,离开学校后,三年就把裁缝的技艺学到手,在村里开剪做衣当师傅,自己还没出嫁,就能到村民家里上工给人家要出嫁的女子做嫁衣。她制衣简直是天才啊!一双白皙的手在各色布料中游走,电视剧里女演员时尚的衣服一出现,她就能缝出一模一样的,令村里的女人们惊喜不已。她慢条斯理地精心裁、剪、缝,即便是一粒盘扣也要花很大功夫,而且她一天最多只做一件衣服,精益求精。很快,郑孝枝的裁缝技艺在我们那儿声誉鹊起。
然而,几年以后,郑孝枝就离开家乡,与她新婚丈夫一块到南方去了。世界变化太快,他们太敏感。小镇集市上日比一日繁华,五彩绚丽的服装店应运而生,络绎不绝的商人们从大城市贩到小镇的衣服,又时尚,又便宜,质量又好,最主要的是方便快捷,看中就可以买下,买下就可以穿上美起来,谁还有耐性等一个乡村小裁缝一脚一脚踩缝纫机做一件针脚细密的还不一定美观的衣服呢?
据说郑孝枝到了南方,进了那里的服装厂,起先在电动缝纫机的流水线上工作,她心灵手巧,上手很快,每天,无数件衣服在她手下快速地传出去,有时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饭食粗劣。尽管在那个远离乡村的陌生城市里如此艰苦和艰难,郑孝枝仍然没有想过要回老家,她已经不会种地了。她还记得苦楝树,记得楝花风么?
而我呢,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小镇中学里教书,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专注地做我的事,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年复一年。父母已逝,弟弟们远走高飞,儿时的伙伴们早已失去联系,不知何往,小村,我也没有回去了。
尽管如此,想必,年年春末夏初,苦楝花还是会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如期开放,那不经意地探出的一树树浅紫深紫,在清晨和傍晚明艳着,在风中和雨中摇曳着,在春夏秋冬里轮回着,一些孩子也会在它的树下玩耍吧。这时候,我不再嫌弃它的苦,甚至对它顽强的生命力有了一种老友般的敬意。
苦楝树终究只是在乡里野生的树么?不是的呢。囿于乡村的儿时的我们,终究见识浅陋。“古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那个宋朝的王安石见到它时心情多么轻松愉快:“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元朝的朱希晦看到了苦楝花,马上给他的朋友写信:“雨过溪头鸟篆沙,溪山深处野人家。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
是啊!如果有人给我写信就好了,告诉我当年的晏梅芳,最终弃了田,将孩子交给学校,自己出去打工了。她没有往广深去,而是到了上海,在那个炫目的诗情画意城市里,她终于靠自己的勤劳聪慧站稳了双脚。这个城市,没有排斥她,就像这座神奇的大城大胆地把生长在乡野的苦楝树栽成了行道树一样。苦楝花开的时候,满街都是淡紫色的轻云在浮动,清香飞溢,晏梅芳走在上海的苦楝花下,就像身在故乡的小村啊!
配图:网络 / 编辑:赵宇
苌楚,原名张红,中学教师。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少量散文随笔,散文入选《纸上光阴》《老照片,我们的节日》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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