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对联代表人物:郑板桥还是袁枚?

浸合联体,诗之余习

如果对联也能像饭圈一样嗑CP的话,那么乾隆年间至少有两对CP非常重要,一对是纪晓岚和彭元瑞,另一对就是袁枚和郑板桥。黄涵林在《古今楹联名作选萃》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清之中叶,上有彭纪、下有袁梁王郑,颇多可颂之作。论者犹谓彭纪王郑浸浸乎已合联体而未尽粹,袁梁则琢句安辞尚不脱五言七言诗之余习。”其中的“彭纪”便是彭元瑞和纪晓岚,“袁梁王郑”则可能是袁枚、梁同书、王文治、郑板桥。

彭纪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他们的文章,请猛击以下链接:纪晓岚和彭元瑞的巅峰对决;梁同书和王文治的对联多以书法形式传世,有些作者也未有定论;这里单说郑板桥和袁枚。在黄涵林看来,郑板桥的对联属于“浸浸乎已合联体而未尽粹”,袁枚的对联属于“尚不脱五言七言诗之余习”。大概意思是说,袁枚的对联像诗中摘出的两句,郑板桥的对联则开始有了变化,但技法尚不成熟。应该说这个评价非常有见地,但我们不能抛开时代苛责古人,毕竟那个时候的对联还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就像初唐时期的格律诗一样。

袁枚和郑板桥都是知名人物,不需要我再浪费笔墨介绍。中国人喜欢让诗人一对一对的出现,比如李杜、高岑、王孟等,如果对联延续这个传统,郑板桥和袁枚也不妨并称“郑袁”。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郑板桥生于1693年,袁枚生于1716年;他们知名度接近,对联风格也有类似之处;当然,更重要的是,郑、袁二人还是有交集的。

袁枚在自己的《随园诗话》中记载了他和郑板桥的交往:

兴化郑板桥作宰山东,与余从未识面。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哭,以足蹋地,余闻而感焉。后廿年,与余相见于卢雅雨席间,板桥言:“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余故赠诗云:“闻死误抛千点泪,论才不觉九州宽。”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佳句云“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奴藏去志神先沮,鹤有饥容羽不修”,皆可诵也。板桥多外宠,尝言欲改律文笞臀为笞背,闻者笑之。

说实话,袁枚这一段写得挺不厚道的,把郑板桥写得像自己小迷弟一样也就罢了,还说郑板桥的诗不行,最过分的是把郑板桥喜欢男人屁股的隐私暴露了……

山光扑面,著手成春

在梁章钜的《楹联丛话》里,郑板桥和袁枚各选了10副对联左右,看起来虽不算多,但横向对比《楹联丛话》的其他对联作者,这个数量也相当可观了。二人的对联与诗风相似,袁枚以性灵见长,郑板桥则泼辣险怪、力避俗意。

郑板桥四十岁中举人,后在镇江焦山读书,颇有佳作流传,著名的“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据说便是写在焦山,至今墨迹尚存。《楹联丛话》中记下了郑板桥两副题焦山之作:

汲来江水烹新茗;

买尽吴山作画屏。

山光扑面经新雨;

江水回头为晚潮。

前一联“新茗”“画屏”为小、“江水”“吴山”为大,两相对比,意味全出。后一联“扑面”“回头”两处最为奇笔,又能不堕怪诞一流,《对联话》的作者吴恭亨甚至说“末七字只绝千古”。

《对联话》中也记载了一副郑板桥写的焦山对联:

苍茫海水连江水;

罗列他山助我山。

《楹联续话》则有郑板桥赠焦山长老的对联:

花开花落僧贫富;

云去云来客往还。

这两副对联也是奇笔,但是与前述两作不同。前两联奇在摹景与下字,此两联则浑芒一片,于境界意态诸处不作凡人之想。

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收录了许多对联,既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说明彼时对联已经蔚然成风。然而同样作为酬赠之用,对联的写法往往与诗不同,题诗多叙作者之情,对联则多从受赠之处发端。不过酬赠对联在袁枚笔下又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袁枚在金陵时,新任太守谢锽像他索联,袁枚赠曰:

太守风清,江左依然迎谢傅;

先生来晚,山中久已卧袁安。

这副对联非常巧妙,上下联用谢安、袁安分切太守和自己的姓氏。但袁枚不仅是抖个机灵而已,谢安被称为“江左风流宰相”,用来衬托太守谢锽可谓自然而然;下联的袁安是东汉名士,曾有“袁安卧雪”的典故,用在这里既表达了自己的高尚节操,又暗示自己生活清苦。

袁枚在金陵的另一副赠联是写给名园主人的:

胜地怕重经,记当年丝竹宴诸生,回头似梦;

名园须得主,幸此日楼台逢哲匠,著手成春。

袁枚曾在此园大宴诸生,数载后重来见主人已换,乃有此联。“回头似梦”照应“重经”、“著手成春”照应“得主”,感慨尤深。此联中间的长句既非诗法也非文法,虽然今天看起来节奏有些奇怪,下联的层次也显得有些简单,但在当时而言确实是技法上的一种突破。

除了给别人写赠联,袁枚也有一副写给自己的对联:

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

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

此联真是才人笔调,如果要从袁枚对联中找一副最能代表他“性灵”学说的,当非此联莫属。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头看《古今楹联选萃》中对郑板桥和袁枚的评价,似乎调转过来更为准确:郑板桥的对联颇有一些“诗之余习”,袁枚的对联则“已合联体而未尽粹”。

大帝君臣,小乔夫婿

上面写到“诗之余习”和“已合联体”,那么诗的体气是什么样,联的体气又是什么样呢?这是一个有趣又复杂的问题,有人说诗就是五言、七言,对联则有各种句式的变化。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但似乎也未必尽然。如果抛开中长联,单论五七言短联,诗体和联体就没有区别了吗?

《随园诗话》中有一则改诗的趣闻:

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

《楹联丛话》则引述《桃符缀语》,记为周公瑾祠对联:

吴中多周公瑾祠……若《桃符缀语》中所载一联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十四字却落落大方。

可以推测,“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原本为诗中一联,作者嫌其不佳,数易其笔,引来袁枚的阵阵吐槽,觉得越改越差。从文理而言的确如此,原作气象开阔、骨骼硬朗,而改作则矫揉疲弱乃至文辞不通。如果如梁章钜所记,这只是一副周公瑾祠的对联,袁枚的吐槽并不过分;但这其实是诗中的一联,我想作者应该是嫌文辞撑得太满而少了承转回旋之态,所以一改再改。从这个角度而言,虽然越改越像小黄书,但还是可以理解作者的追求——当然他的确改得很失败。

从上述例子我们可以略窥诗句和联句之别,这里再举一个例子。杜甫的《蜀相》中间两联写道:“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很明显,前者是诗家语,后者则可以单独拿出来作为对联。

因为诗中的偶句要考虑综合效果,七言对联则要完成独立的表达任务,故而前者句间的关联要更为紧密,也不宜说满说破,后者则须占住地步,尽量承载更多的情感和信息。正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入诗不佳而入词甚佳一样,有些脍炙人口的联语放在诗中就嫌纤弱疲软,比如“楼高不碍云飞去,池小能将月送来”,有些则嫌题无余意,比如“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因此,七言对联也不是简单地将诗中偶句摘出即可,辨别体气是对联审美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下面摘录几副我认为“联味”很足的七言对联:

洪亮吉题孤山第一楼酒肆:

第一楼边浮大白;

初三月上荡空青。

张祥河题京城龙树寺:

好春万苇绿成海;

斜日西山黄到楼。

林则徐题林处士梅亭:

世无遗草真能隐;

山有名花转不孤。

冯誉骥题望湖亭鸿雪轩:

泥雪人生几鸿爪;

津亭诗句万牛毛。

袁君泉题广州吉林庄:

石含太古水云气;

竹带半天风雨声。

其中的立意、遣词、对仗各有妙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七言短联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极尽变化的多分句长联呢?

对不好联,吃不上饭

本来只想写袁枚和郑板桥的对联,未料写了一堆不相干的,还是回到对联——前面说了对联的体气和技法,那么郑板桥有这方面的代表作吗?答案是有的,还是一副超越时代的作品。

郑板桥六十寿时,自作一寿联: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此联一气之下,中间又随意挥洒,毫无牵强敷衍之处,技法非常成熟,在当时极为少见。因此,“浸浸乎已合联体”的评价并不算过分,郑板桥的对联创作恐怕也因此要压过袁枚一头。

提到郑板桥的对联,可能更多人想到的是他的急智,毕竟郑板桥是和苏东坡、唐伯虎、纪晓岚并提的“对联故事F4”。遗憾的是,这几位恐怕并没有那么多的奇巧对联流传下来,郑板桥反而有一次因为对联差点吃不上饭。

《楹联丛话》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板桥解组归田日,有李啸村者,赠之以联。板桥方宴客,曰“啸村韵士,必有佳语”,先观其出联云“三绝诗书画”。板桥曰:“此难对,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属语,东坡对以'四诗风雅颂’,称为绝对,吾辈且共思之。”限对就而后食,久之不属,启视之,则“一官归去来”也,咸叹其工妙。

故事讲完了,不管郑板桥最后吃没吃饭,我反正是要吃饭了。

阁主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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