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菜、竖蛏与虾皮 | 慕朓

《风味的初相》是一部以美食为载体,书写精神和灵魂的佳作,它的精神含量超出了该书中的几十种美食。

淡菜、坚蛏与虾皮

文/慕朓

淡菜

先说说我老家和水的一点关系。我乡下老家原来叫“陈俞”,原来是陈、俞两大姓的聚居之地,唐朝望族九牧林迁入之后,改为“澄渚”,改得也算贴切。村中有条河叫澄溪,逶迤而过,周边是稻田一片。在澄渚村的周边,莆仙南北洋水系根系发达,犹如身上的毛细血管。“渚”,水中小块陆地也。老家在一千多年,或许水路比现在宽阔数倍,四通八达,村民居其间,可曰“渚”。

而我所在的自然村叫“水流利”,和水也有关系。据说,这个角落是介于村里俞里俞姓、庙前陈姓这两个大姓聚集地之间,是古时候大姓人家的丫鬟奴婢洗菜、刷马桶的地方(是否属实,还需考证)。

不过,水流利自然村南面百步开外,的确有两处比较大的河岸,其中一个就叫“溪口”,除了用于泊船,还用于洗涤,洗农具、洗花生担、洗甘蔗捆、洗衣服、洗脚、洗澡。更值得一提的是,两处溪口河水干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人还可以在大清早提着水桶去挑河水喝!那个时候,澄溪河面是非常宽的,水域也够深,称之为“溪”,似乎是谦虚了些。

在“溪口”北面,也就是村道对面,则是水流利自然村,栖息着朱姓、谢姓、韩姓等诸族,并各拥有一至两个古祠堂。谢姓有两个古祠堂,中间夹着一个大埕头,埕头左侧有个古井。这个石井,是族人除了溪口之外,最主要的日常饮水、洗涤之所。这个埕头犹如一个平板电脑,悲欢离合阴晴冷暖都曾在这里上演过。现在,随着旧时宗亲文化的弱化乃至消散,这个埕头也被村人的钢筋水泥民房所覆盖。

我们这一角落的人,平日里通常是到古井处取水,只有井水不够了,才到澄溪去取河水饮用。通常,各家各户在这口井边洗米洗菜洗肉,好不热闹,谁家买什么了,吃什么了,这一旮旯的人都知道!我还记得在古井旁洗淡菜的事情。

淡菜是一种类似花蛤,而比之狭长的贝壳类,颜色多为紫黑色。从市场上买来的淡菜,因腹部长出须草,容易撕扯在一起。“拖泥带水”的淡菜,需要一个一个地摘,摘去中部的草,并且多次刷洗干净,这和摘花生一样,无法投机取巧,得花点时间。

过去,我们常吃类似蚬大小的小淡菜。加油、蒜头,热锅爆香之后,倒进淡菜小炒,壳开可食。大的淡菜适合做汤,淡菜炖冬瓜汤,这是非常清凉去火的汤,常在夏天的时候吃。一碗黑色淡菜、浅白带绿的冬瓜块,躺在大盆里,看起来就清凉解渴,勾人食欲。也见过一种透明而薄,个头中等大的白壳淡菜,亦适合做汤。还有一种色彩艳丽,尾部近乎翡翠绿的,叫翡翠淡菜,这种只见过,未曾吃过。

偶尔去当地农贸市场,或者几个稍微大些的超市转悠,注意到兜售的不少海产品干货,里面有海蛎干、蛏干、虾肉干、墨鱼干等等,其中一种就是淡菜。查阅资料得知,淡菜居然被称为"海中鸡蛋",可见其颇具营养。《本草纲目》谓,其形不典,而甚益人。但是,我总是嫌其口感不好,不如蛏干、墨鱼干。还好,也没经常吃。

淡菜干有多种煮法,其中可和小米放在一起,熬粥。地方史籍《兴化府志》云:“与少米煮熟后,除肉内巢及毛,再入萝卜或紫苏,或冬瓜,更妙。”我在城里的一个粥铺,吃过类似做法的淡菜粥,口感不错。

竖蛏

之前下馆子,总会点到一道菜,叫老酒竖蛏,本地话叫“竖蛏”。细想起来,莆仙烹饪手法也是颇为丰富,有蒸、炊、焖、炖、卤、白灼、油炸、腌制等等。“竖蛏”的做法,当属于炊炖一路。

“竖蛏”这道菜应该不难做。在农家小店,店主会事先买些个大饱满的老蛏,浸泡盐水吐沙排泥,备用。进门的客人点了这道菜,店主就取一小不锈钢杯,把老蛏一一竖排在里面。密匝匝的蛏子连壳带肉地倒插在小口杯里,蛏尾两巾露出,犹如顽童伸出两指喊“耶”。做这道菜的时候,颇有技巧,一个是口杯里不能加水,另一个是厨师通常会把老蛏背部蝶铰用小剪刀剪断。这样煮熟之后,蛏扇贝就不会打开,据说,为了保持老蛏鲜味不外溢。除了放老蛏,口杯里还放生姜及盐巴,倒点老酒,但不用酱油。大锅里放上少量水,老蛏口杯放进去,炖煮十来分钟即成。

“竖蛏”似乎是一道百吃不腻的好菜。不像肉类食物,如肥瘦筋蹄,吃多了会腻,也不像一些海鲜,如虾蟹类,吃多了,肠胃受不了。每次饭桌上,取一竖蛏,外壳自落,含肥美蛏肉在口,美味滋蔓口舌之间,既有蛏体的清甜味儿,又有生姜老酒的微辣劲儿。此时,擅饮者再嘬一口散白,讲几句山高路远皇帝管不着的闲话,一时间,日子之烦琐累赘,全然放下,犹如脱紧衣而入浴池,闲散慵醉,惬意顿生万分。人生之乐,或不过与此。

缢蛏是可以养殖的,很早就开始种养。《本草纲目》中说:“蛏生海泥中。长二三寸,大如指,两头开。闽、粤人以田种之,候潮泥壅沃,谓之蛏田。”现在,莆田黄石、涵江一带靠三江口出海口仍有蛏田。

本地蛏的种类似有几种,涵江哆头蛏,肉韧而甜香,蛋白质高,营养丰富,风靡国内。海头人,善耕蛏田,也善于做蛏干,煮熟、去壳、晾晒、包装,整个制作过程,娴熟而专业。哆头蛏干,闻名远近,涵江食品批发城,大量批发蛏干,但是多为外地蛏。上等哆头蛏干,个头并不大,长不过小指,其色金黄,掰食之,味奇鲜。多用于女人坐月子、初愈病人汤食,具有补虚壮体、解烦涤热的功能。

沿海东峤的大竹蛏亦为有名,其形体细长如长指甲,两片合抱如竹筒状。这种长蛏,通常比缢蛏长一倍,通常被制作成椒盐竹蛏,其长四五寸,味不如缢蛏。《重刊兴化府志》中记载,还有一种叫“石蛏”,生长在石头当中,“破石取之,味佳”,这个倒是没有见过。

旧时,在沿海谋职,常常自己到集市上买菜。通常会买点鲜蛏。遂想到海头人卖海鲜的段子,“蛏糊泥,蛎浸水,鲟蟹绑草索”,或许这种行业小伎俩已多不用了。

虾皮

有个笑话,说的是山里人或者平原人不懂虾皮是怎样“炼成”的,看到如密密匝匝的细玉器一般的虾皮,惊呼沿海人不凡的“工匠”精神:这么小的一尾虾,要敲扁、折弯、染红、点睛。一尾虾工艺如此烦琐,而一面盆的虾皮要耗费多少时光啊!

听完这个笑话,我们扑哧一笑,笑山里人或者平原人没见过世面。但是,当你认真端详一尾虾皮的时候,你不得不惊叹于她的形体美:莹白半透明的身体,弯曲的身体犹如一个有力的逗号,极端黑亮的细小眼睛,仿佛世界因为这对双眼而精神起来——多么精致、生动的一件微雕作品啊。那么,谁有这种伟大的本领?你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工艺”水平!其实人类确实也具备了这种不逊于大自然的“工匠”技艺和精神。近日,我在当地的工艺美术城看到微若指甲大小的达摩祖师像,物件虽小,细节毕现,让你不得不惊叹于创作者的功力!

我并未亲见过虾皮的制作过程。听说渔民捕捞了大量的小鱼儿小虾米,在海滩上暴晒一两天,就如他们在海滩上晒海带、龙须菜、紫菜一样。等小鱼虾晒干之后,稍微作了点分类筛选,即可。那么,问题又来了,有那么多小虾米让你捞么?用什么渔具去捕捞呢?我想我得向我南日岛上的朋友具体再问问,才行。

在本地,虾皮当属南日岛人从江浙一带进货的产品最好。大个,味鲜,生态。从小到大,我曾多次吃过“断胳膊瘸腿”的虾皮——等于说是吃剩下的“尾货”。在沿海乡镇教育部门供职的那些年,我偶尔也上过菜市场,看见各种各样的虾皮,从最差的暗褐色虾皮,到半透明而呈粉红色的鲜虾皮都有,价格也不等。我不敢太奢侈,只是买些中等的,非粉红色,也非暗褐色,而是半死不活的白色。现在,我结识了一大批南日岛的朋友,有机会见到最好的虾皮。那日去岛上出差,我就购买数斤虾皮,放在冰箱里冷藏,缺菜的时候,就拿出一小碟来,蘸着好的酱油醋下饭,甜咸酸的味道,非常美妙。

虾皮,撒一小撮在热汤里,无论是海鲜汤,还是肉类汤,可充当海鲜味精的角色。它一旦加在面条、泗粉、白粿里,食物的味道全变了!我现在很少在厨房里转悠,但是,之前一做饭,必加些虾皮做调味料。

虾皮也常用作小菜,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酒宴上,正菜上来之前,夹点虾皮蘸着酱油吃,和邻近的友人说点闲话,这是莆仙饭桌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幕。

本文选自散文集《风味的初相》

团结出版社 2021年3月出版

延伸阅读

《风味的初相》系“莆田市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之一。全书约十万字,包括三个小辑和一个附录,主要收录有关莆仙七八十种食物的主题散文作品,涉及当地土特产、地方小吃、日常饮食等,被称为“莆仙美食地图”。

“食物是最初的乡愁,也是最后的乡愁。”这本关于美食主题的散文集,侧重从莆仙传统食物的梳理、挖掘、记述,联系当地风俗、民情、人文,勾起莆仙人特别是在外莆籍人士对民俗莆仙、人文莆田、农耕莆仙的广泛追忆,聚焦莆仙人记忆中的乡愁,彰显中华传统文化的不朽魅力和时代意义。

本书已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架。

慕朓,1977年出生,莆田人,曾任秀屿区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诗歌月刊》《莆田文学》等文学期刊,多篇散文、小说作品曾获地方性文学奖,2011年与散文评论家楚些创办新散文观察论坛,著有小说集《宁海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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