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解“禅病”——憨山大师传【连载⑫】
第四章：蒲州结冬
五、法光禅师的指点
佛教修行，具有一定的次第。好比登楼，必须一层一层地爬楼梯，不可能像乘电梯一样直入顶层，也不可能长着翅膀飞上去。但修行人，每开悟一次，每进步一次，都有“豁然开朗”的奇妙感觉，好像乞丐乍入宝库，乐而忘返，不知道上一层还有重宝，往往得少而足，就此止步。这时，就需要明眼的师父，从旁提醒指点，教他不要留恋，继续努力。
山阴王是位见识高明而古道热肠的长辈，他以前曾经认真培养过妙峰。现在，对德清也是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不声不响地，从河南伏牛山，邀请来了著名的法光禅师。
德清早就听说过法光禅师的大名，知道他是明心见性的开悟高僧，教导后学很有一套办法。相见之后，法光禅师对德清表示器重，德清也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两人交谈良久，非常投机，互相做了深刻了解。德清请法光禅师指点他进一步用功的方法。
法光禅师开示说：“离心意识参，出凡圣路学。”然后，认真讲解了一遍。
德清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佛教称人有八识，分别是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平时认识世界，思考问题，都是使用前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对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对六尘。这样容易产生虚妄分别，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所以参禅时，要离开“心意识”去参，不能采用平常的思维方式。
同时，参禅也要打破“凡”和“圣”的分别，不舍凡夫法，也不求佛法，不觉生死可厌，也不觉涅槃可乐。这也是《金刚经》中所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德清平时与法光禅师相处，很注意观察这位悟道高僧的风范。法光禅师声音浑厚宏亮，穿透力强，口齿清晰，言辞美妙，非常有魅力。德清感叹说：“悟了道的高僧，确实和平常人不一样啊！”他把法光禅师的声音，比喻为“天鼓音”。
有一天，法光禅师到德清的寮房里闲坐，在德清的衣袋中翻出了诗稿，读了几首，非常欣赏，问道：“这么好的诗句，你是从哪里抄袭来的？”
德清听见法光禅师用反语来夸奖他，心中不免得意洋洋。没想到法光吟咏良久，又摇了摇头，说：“可惜呀！好诗虽然是好诗，关键的地方总是一窍不通！看来你还没有悟道啊！”
德清对自己的文学水平，一向是很自信的，听见法光这样说，不免动气，反问道：“禅师您那一窍通了没有？”
其实，法光也是当时出了名的诗僧，文学水平很高，加上年纪又大，就不客气地说：“我三十年拿龙捉虎，什么大场面大境界没见过？没想到今天草丛里钻出一只兔子，想来吓我一跳！”
德清也不退让，追上一句道：“禅师您还不算是拿龙捉虎的高手！”
这么一来，两个人既像是抬杠，也像是打机锋，法光禅师端出禅门本色，抡起拄杖，就要打下。
德清上前，一手抓住法光的拄杖，一手捋了捋法光的胡须，笑道：“你说是兔子，我说更像蛤蟆。”
这句话，算是自谦了一句，又是和法光开玩笑。法光大笑，把拄杖一丢，打了个哈哈，这段机锋就算打完了。
六、讲解禅病
法光禅师声若洪钟，很有威仪。但是也有一点疯颠的小毛病，没事的时候，嘴里哼哼叽叽，手不停地抖动。好像是在作诗，又好像不是。
德清看在眼里，有一次闲谈时，便问道：“我看禅师谈论佛法时的机辩，已经达到了宋朝大慧禅师的高度。您是得道的高僧，为什么平时有点疯颠姿态呢？”
法光叹了口气，说：“这就是我的禅病啊！我有喜欢文学的毛病，平时爱作诗词偈颂。参禅开悟的时候，忽然偈语如流，滔滔不绝，好像有成千上万首诗偈，挤在脑子中，一起都要涌出来。当时，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几夜，不会治疗，后来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德清听了，吓了一大跳，自己也是个文字习气很重的人，喜欢诗词偈颂，看来以后开悟时，也有这种犯病的危险。就询问道：“这种病刚发作时，有没有治疗的办法呢？”
法光说：“有啊！这种禅病刚发作时，自己必须能够看破，必须明白这是文字习气在作怪，是犯病，不是作诗，千万不要把它当作好事。”
“如果到时候自己看不破呢？”德清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自己看不破，那就要看运气了。身边必须有明白事理的高人，把你痛打一顿，然后沉沉地睡一大觉，醒来后自然就会好。我当时，自己看不破，身边也没高人，致使禅病终生不止，真是遗憾啊！”
德清点了点头，把法光禅师这段话深深记下。
法光很看重德清，听说德清过了年后要去五台山隐居，就劝他不必前往，想让德清跟着自己回伏牛山修行。德清决心已定，法光无奈，只好作了首诗送给德清，其中有两句是：“云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
写完了，问德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德清摇了摇头，说不明白。
法光说：“我是希望你参禅能有真正的大成就，要捉活龙活狮子，不要捉死蛇啊！”
德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法光禅师所谓的“死蛇”，是指生吞活剥佛教经论，把佛祖菩萨和历代祖师大德的精妙见解，当做死的知识，囫囵吞枣似地装进自己肚里，然后当做自己的见解来宣说。或者是，把佛教经典当做世俗学问来研究，只做语言文字上的理解，把理解当成悟道。
佛教讲修行，讲实证，佛祖菩萨和历代祖师大德的精妙见解，都以实际的证量做基础。后世修行人，也必须依教修行，以自己真实的修行体验，来证明佛法的真实性和正确性。并通过修行，真正解决自己的生死大事。这才算是捉活龙活狮子活蛇！
憨山老人后来说：“向来禅道久无师匠，及见光师，始知有宗门作略。”对法光禅师的评价很高。以他参禅的经历来论，云谷大师曾教导他入门，遍融笑岩二禅师曾略作开示，盘山隐者也曾加以指点。但让德清受用最多的，无疑是法光禅师。
注：“云中狮子骑来看”，一作“雪中狮子骑来看”。
七、在深情厚意中前往五台
德清和妙峰在蒲州过了冬，到万历三年春正月，解冬之后，二人就准备前往五台山了。
出家人处处无家处处家，山阴王朱俊栅、蒲州陈太守、法光禅师等人，虽然都舍不得让他们走，但修行是大事，只好高高兴兴地欢送他们。
山阴王殷勤备至，打听到德清的父母尚在人世，住在全椒县。就拿出二百两白银，让德清寄回家去，做为养老费用。德清坚决推辞，说自己刚刚开始云游修行，并无功德，连自己都还拯救不了，哪里敢让父母再背一重受人恩惠的因果。
山阴王坚持要给，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德清建议，将这二百两白银供养给法光禅师。
妙峰幼年父母双亡，当时家里太穷，连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只能用两领芦席草草埋葬。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未尽孝心。这时，山阴王、陈太守，还有一位查太守，以及平阳太守胡顺庵等人，捐助了一些银钱，做为妙峰改葬父母的费用。
两人离开蒲州，到达平阳府。妙峰的家乡就在平阳城东郭外，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父母的旧坟。德清学过勘舆风水，就在附近寻找了一处风水不错的高地，让妙峰花钱买下来，营造新墓。德清还为妙峰父母撰写了一篇墓志铭。
平阳太守胡顺庵，是山东东莱人，也是位居士，一向久仰德清的名气，听说德清和妙峰到了平阳城外，就急于相见。但机缘不巧，胡顺庵有别的公务，德清和妙峰在平阳也不久住，双方没有见着。胡顺庵无奈，派人给德清送去了“邮符”。
这种“邮符”，类似于今天的公共汽车票。明代的交通要道上都设有驿站，为朝廷传递文书、转运物资、接送官吏。需要公务旅行的官吏，赁“邮符”享受驿站的服务。但世风日下，这种“邮符”常常被官员们馈赠亲朋，借驿站的服务办自己的私事。胡顺庵赠送“邮符”给德清，虽然不合法，也是当时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是，德清拒绝了胡顺庵的好意，对来人说：“出家人行脚，有双草鞋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个。”
胡顺庵知道后，更加敬重德清的为人。听说德清和妙峰已经动身，他办完公务后，立即套车追赶，追到灵石县，才赶上了两位僧人。
胡顺庵请德清和妙峰坐他的车，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省城太原。胡顺庵又安排住处，留这两位僧人在太原住了几日，每天谈经论文，交流甚欢。
最后，胡顺庵派差役雇车送德清和妙峰到五台山，自己返回平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