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诗的三层境界(二)
作者:诗道骏言
上一篇讲了咏物诗的第一、第二层境界,今天继续讲第三层境界的咏物诗。
比第二层境界再高一级的,就是要融入诗人自己的身世感怀,注入更多的社会人生体验的内容。这样的诗,在唐朝为数不少。我们以咏蝉为例,来欣赏几首。
蝉,这个小小昆虫,在古代人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一个会鸣叫的活物,它有着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餐风饮露,清高自节,识时达变,与世无争,这是古人赋予蝉的个性特征。晋朝陆云《寒蝉赋》更是把蝉的美德吹嘘得天花乱坠,认为它有“文、清、廉、简、信”五德,思想品德简直超过了大多数的人类。唐朝人对蝉的歌咏毫不吝啬,据徐祝林统计,全唐诗中“蝉”的概念出现过920多次,咏蝉诗一共有80多首。咏蝉诗中最负盛名的三首是虞世南、骆宾王和李商隐的作品,号称“咏蝉三绝”,其实,我并不赞成这个传统的说法。虞世南、骆宾王的两首,我认为,当之无愧,李商隐的咏蝉诗要说绝,恐怕还值得商榷,起码还有两首咏蝉诗,不输李商隐,那就是薛涛和贾岛的。下面,我们分别赏析。
第一绝,虞世南的《咏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不是藉秋风。
第一句描绘蝉形态和习性。“垂緌(ruí)”,字面意是帽带下垂,实际指蝉颔下的针喙。有人把“緌”解释为蝉的触须,这是不对的,蝉的触须非常短,没有下垂的道理。第二句描述蝉的声音,从稀疏的桐叶中流传而出。第三、四句则加入了议论说理,说:蝉的声音之所以能传得很远,是因为它的占位高,不是凭借秋风的吹送。很多解释家说“居高”是指德行高尚,我认为不是。“居高”侧重指所处地位之高,兼表见识之高。秋风则比喻外在的他人的力量。合起来就是说:地位高、见识高,声音自然会传得远,不是靠其他外力的宣传造势。虞世南是隋末唐初的著名学者,唐太宗的秘书监,深受太宗敬重。虞世南身居高位,满腹经纶,所以把蝉写得大气端庄,雍容高贵。
第二绝,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骆宾王就是那个咏鹅的小神童,那个《讨武曌檄》的作者,一篇文章把武则天骂得七荤八素、五彩缤纷,武则天都慨叹不应该让这样善骂的人才流失。然而,骆宾王之所以在日后能把武则天骂得那么痛快淋漓,是有前因的。前因就是,骆宾王在武则天朝做个小官,抑郁不得志,给朝廷提意见,不但没有引起重视,反而还因言获罪,被关进了大狱。吃着牢饭,穿着囚衣,睡着草铺,作为“唐初四杰”之一的大诗人骆宾王,夜不成寐啊,感慨万千啊,愤愤难平啊,难道老子这一辈子就活该这么窝囊倒霉吗?!听着暮秋寒蝉凄厉的叫声,他写下了唐朝“咏蝉三绝”的第二绝。
“西陆”指秋天,“南冠”指囚徒,这里用了两个典故。“玄鬓”一指蝉的黑色,二喻头发乌黑的青春年华;“白头吟”一指年老发白,二又暗指卓文君的怨情诗“白头吟”。这两个词都有双关的意义。全诗贯穿起来讲就是:秋天的寒蝉吱吱地鸣叫不停,我这个吃牢饭的男人想家想得伤心!你黑黢黢的颜色让我想起活力四射的年少的青春,如今你却对着我这早生华发的半大老头,吟了又吟。这哪能受得了,实在是难为情!其实,在我的耳朵中,你的叫声并不好听:露水浓重,你再怎么努力也飞不高,风声扰乱,你发出的声音容易被埋没在噪音之中。这年头,没有人相信我高尚的人格,谁能替我传达表白我一腔赤胆忠心呢?这诗写得沉郁悲愤,厚重有力。
第三绝,是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是晚唐的大诗人,官运不通,名气大大,他的这首诗被评为“咏蝉三绝”之一,我认为是有水分的。他说:蝉啊蝉,你因为太孤高,所以吃不饱;整天吱吱叫,终归是徒劳;你黑夜五更还不停地叫,越叫越衰弱,都快要叫不出声了,绿色的大树也仍旧冷冰冰,不会给你一点同情。看我,看我,大半辈子当小官儿,老大不小了还跟桃梗一样漂泊不定,老家的园子已经长满了草,很荒废了,我还是不能回家,想想我啥心情!蝉啊蝉,你可真有点儿讨厌啊,你这么吱吱叫难道是在提醒我的处境吗?我跟你一样啊,一家子都清高又清贫!!
这首诗从技艺上看,当然很圆熟。但是,表意太浅露,尤其是结尾,“我亦举家清”写得很泄气,格调低沉,又一览无余,毫不含蓄,完全没有古诗的蕴藉,更失去了李商隐作为朦胧诗派魁首的家风。这种泄气拉稀的诗,忝列咏蝉三甲,还是水了点儿,瓤了点儿。
我更推崇欣赏的另外两首咏蝉诗,分别是才女薛涛与和尚贾岛的。
薛涛是唐朝三大女诗人之一,中唐西川节度使幕府的宾妓。她从15、6岁进入幕府,后来脱离乐籍,独居修道。她与当时的诗人多有唱和,其中跟元稹还有一段罗曼提克,只是无果而终,不了了之。薛涛生活表面上是热闹繁华的,终身未婚的她内心其实悲哀孤独的。她的《咏蝉》这样写:
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说:蝉,你渴饮清露水,声音传远方;阵风吹过,树叶齐齐翻动,一声接一声,唱和不断,有呼有应。其实呢,这一不过是一个假象,当不得真。当热闹过后,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每只蝉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枝,大家热闹地唱和不过是逢场作戏。女士人表面上在群蝉热闹地鸣叫,此起彼伏,实际上寄托了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和悲叹。
贾岛是中晚唐著名诗人,先当过和尚,后来还俗。一生爱苦吟,要诗不要命。他与孟郊齐名,后世称“郊寒岛瘦”,指的是他们写诗的风格。贾岛的《病蝉》一诗,写得也是极好的。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这首诗紧扣“病蝉”书写,蝉的外形是这样的:病得很厉害,飞不起来了,只能慢慢地在手掌上爬行,翅膀已经残破不全,还能扑棱几下;酸苦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亮,肚子上凝结的有露水,眼睛上蒙着泥点点,总之是又衰又病又残,一副特别落魄倒霉半死不活的的样子。最后一联,突然转折,说出了一个恐怖的事情,你都这样了,可是那些黄雀和鸢鸟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随时都有吃掉你的心!这一句貌似也很直露,不够含蓄,其实,不然,第一,它异峰突起,有突兀美;第二,它能够激发人的联想,联想到社会环境的险恶,而这种激发联想的功能也是一种含蓄。所以,这一句比朦胧派大师李商隐的“我亦举家清”要好得多。
总之,一首好的咏物诗,首先要刻画形象,曲尽其妙,其次要注入精神,使之似乎有人性,最高层次的写法是结合诗人自己的人生感悟,既写出物的特点,更要写出诗人的身世感慨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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