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壮怀（二）
这一讲我们继续说“壮怀”。
先看李叔同（1880-1942）先生一副：
发无上意，得总持门。
此联为佛教典籍《华严经》集句。佛法深奥，经义难穷，我们这里粗浅意会一下。
“发无上意”就是树立远大的理想，用佛家话讲，就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用儒家话讲，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得总持门”就是修得大智慧，大彻大悟，啥都明白了。
孔子尝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里的“不惑”，大约可以看做对世俗问题的通明。而“得总持门”所言的，则当是混一物我、超越生死的达观境界。
接着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澄潭一轮月，老鹤万里心。
上联“澄潭一轮月”，系借潭月述内心之澄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所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意境与此类似。但前者似古诗，辞简而境界高远；后者近歌行，言长而意气飞扬。
下联“老鹤万里心”，乃托老鹤言胸中之壮志。曹操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廉颇将军80多岁时，还在人前展示“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此等壮怀，真可钦也。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岩松千丈盖，海气百重楼。
这一副“岩松千丈盖，海气百重楼”，上联写山间巨松之高擎，下联写海上水雾之蒸腾，言辞雄奇，气象博大。悬之斗室，足以涤俗念、廓心胸也。
仔细琢磨，感觉文辞多少有点不合情理。因为即使按古代尺最短的长度，10尺1丈，“千丈盖”也会有2000多米。说“岩松”高2000米，这很不科学。
同时，按一层楼3米高计算，“百重楼”也只有300米高。而说“海汽”只有300米高，这也很不科学。
因此，可考虑将此联修改为“岩松千尺盖，海气万重楼”。虽然还是有点夸张，但总归是没有硬伤了。
接着看陆恢（1851-1920）先生一副：
饮马长城窟，结客少年场。
此副“饮马长城窟，结客少年场”，上联写欲建功业于边塞之上，下联写长混足迹于少年之中。报国之志向、峥嵘之意气，两个小侧面，就完全表达出来了。
记得小时候爸爸曾跟我讲：“有些年轻人，天天跟老年人呆在一起，聊一些家长里短、无稽之谈，一点朝气也没有。你可不要跟他们学啊！”
下面看杨岘xiàn（1819-1896）先生一副：
闲过信陵饮，长啸梁甫吟。
这一副为李白诗句集联。上联“闲过信陵饮”出自五言古风《侠客行》，全诗如下：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中提到的“信陵”，即战国时期魏国的贵公子信陵君，好结交天下豪侠之士，下文中的朱亥、候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闲过信陵饮”，意思就是——偶然路过信陵君府邸，便进去与天下豪杰一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这里一个“闲”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有深意存焉：“闲过”即不是专门来的，只是我浪迹江湖，偶然路过这里；同时，既然不是专门来的，那我当然也不属于趋炎附势的求田问舍之辈。而之所以路过想进去，那是因为想会一会天下的英雄豪杰嘛。
下联“长啸梁甫吟”出自七言古风《梁甫吟》。这一首诗太长，不全引了，只看前面一段吧：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李白在这首诗中，浓墨重彩地歌颂了他的两个偶像：一个是渭滨钓叟姜子牙，一个是高阳酒徒郦食其；一个辅佐周文王奠基大业，一个协助汉高祖扫平群雄。望着两个偶像在历史上的万丈光芒，反观自己的穷愁潦倒，李白也就只落得在朋友圈里狂发作品，为自己的不得志、不服输、不认命而戛戛长鸣了！
接着看王蘧常（1900-1989）先生一副：
丈夫志四海，古哲惜寸阴。
此副“丈夫志四海，古哲惜寸阴”，上联写立志要大，下联写用功要勤。大处着眼，小处经营，也是一剂振奋身心、激励自我的良方。
下面看谢无量（1884-1964）先生两副。一副是：
御风忧地尽，拔剑拨年衰。
这好像也是一副古诗集联。上联“御风忧地尽”，真堪称神来之笔，但查不到出处。其大意是——我乘风而行，总担心走到大地的尽头，再也没有路了。
虽然这一句现在看起来很不科学，但是古代要有人能这么想，那该是多大的境界与勇气呀？
进一步想，那一拨最早设想“地球是球形”的先知先觉，是不是就是从这个疑问出发的呢？——你看，天空中有星星，说明我们脚下的大地处在一个很大的空间之中——那进一步想，我们往前走，能不能走到大地的尽头？——噢，如果没有尽头，那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大地是一个圆圆的球体呢？
人类科学的进步，往往就源于这些不循规蹈矩“疯子”们的胡思乱想。
下联“拔剑拨年衰”，出自杜甫先生的五言诗《夔府书怀四十韵》，大意是——我要仗剑报国，哪管什么年老力衰。现在要不拼上一把呀，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不过，仔细琢磨这一联，总觉得上联、下联说的有点对不上——上联刚讲了法力无边，下联就显得力不从心。而大家看下面这一副，同样的上联，人家就对得好多了：
御风忧地尽，步曜惑天卑。
这一联，以“步曜惑天卑”来对“御风忧地尽”，以天对地，再合适不过。
下联“步曜惑天卑”，大意是——脚踩着宇宙中的各个天体，总觉得天太低了，憋屈压抑得难受。
此联很适合交通运输业或者航空航天业，比如说高铁速度快，可以说“御风忧地尽”；说飞船飞得高，可以说“步曜惑天卑”。当然，这一联挂在天文学家的书房里就更合适了，这才叫“高端大气上档次”“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呢。
接着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长剑一杯酒，高楼万里心。
上联“长剑一杯酒”，说的是：把酒看剑，心中不免无限感慨——这么好的剑呀，一定要报效祖国、大展其锋；
下联“高楼万里心”，说的是：登楼望远，万里江山尽收眼底——我的一腔热血呀，一定要匡扶社稷、造福人民。
下面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沧海六鳌瞻气象，青天一鹤见精神。
左宗棠这一副“沧海六鳌瞻气象，青天一鹤见精神”，写得大气磅礴，神完气足。
要理解上联“沧海六鳌瞻气象”，我们先看下面两则故事。
一则出于《列子·汤问》。其文如下：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大家看，本来人家十五个巨鳌驮着五座大山，各位神仙在山上安居乐业，万邦咸和，天下太平，这多好呀。而这个龙伯偏偏要无事生非，三跨两步来到五山之处，轻而易举地就把六个巨鳌给钓走了，弄得岱舆、员峤这两座大山沉入海底，无数神仙被迫移民、迁居他处。
另一则故事和诗仙李白有关。
话说唐代开元年间，李白去拜见当朝宰相。宰相一看名片，写得竟然是“海上钓鳌客李白”。宰相这个火大呀，吩咐叫进来，打算好好训斥一顿。
下面是李白和宰相的对话：
宰相问：“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
李白答：“以风流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钓。”
宰相又问：“何物为饵？”
李白答：“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
大家想，听了这话，宰相再有涵养，也不可能客客气气地端茶送客了。李白八成是被轰出去的。
千年老传说经诗仙李白这么一掺和，“钓鳌客”就升级为中国文化的著名典故了。
据此，上联“沧海六鳌瞻气象”是想说——临沧海而钓六鳌，这个钓鳌客胸中所蕴、眼前所见的，那该是多么高远博大的境界啊。
下联“青天一鹤见精神”好理解，不多说了。
下面启功先生这幅同文墨迹也很漂亮。贴之于此，供大家参考。
接着看吴大澂（1835-1902）先生一副：
大翼垂天九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
这一副“大翼垂天九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上联讲大翼垂天的鹏鸟，寓意浩大；下联说独立苍劲的长松，寓意刚健。作者之壮怀，都在这“长松”与“大翼”之间表露无遗了。
大家看，国人名字中常见“鹏”、“松”、“鸿”、“龙”、“海”、“霄”等字，这其中，都是家长对孩子的殷殷期望。
最后看谭泽闿（1889-1948）先生一副：
高楼月上初归鸟，古木云深欲化龙。
上联“高楼月上初归鸟”，说的是——日没西山，月上高阁，小鸟一一皆归舍。
下联“古木云深欲化龙”，说的是——雾侵苍干，云扶虬枝，古松隐隐欲化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每每夜深人静，众人洗洗已睡，此正英雄踌躇慷慨之时。呜呼，燕雀安知苍松之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