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小说(三篇)(小小说)徐东
牛
如果让我选一种要做的动物,我大概不会选择做牛。可为了感谢别人的大恩大德,我也想做牛做马来回报别人。
我对一位救了我的人说,真是太感谢了,请让我变成一种动物来报答您吧!
那人想了想说,好,本来帮别人是我自愿的,并不希求什么回报,既然你这样说了,你就变成牛吧。牛是任劳任怨的,它在大地上耕作,迈着沉重的步子,是一种受人敬重的动物。
我变成了牛,一头高大健壮的黄牛。头上生着弯月一样的角,眼睛大大的像铜玲铛,潮湿的鼻子喷着草香味的白色泡沫。我迈着沉重的步履,低着头,使劲儿在拉犁。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主人想着早些完工,因此总是嫌我走得慢,便把手里拿着的鞭子狠狠地抽在我身上。
我停下脚步,扭头对主人哞哞叫了两声。
主人说,你一定不理解,既然牛是一种受人敬重的动物,我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抽打你,并不在意让那种肉体的痛疼感一点点地注入你全部的生命呢?
是啊,请你说说为什么?
主人笑了一下,蹲在田间的一块石头,卷了根烟抽着说,我的祖上在大明王朝还做过大官呢,他锦衣玉食,拥有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佣人无数,可到了我这一辈,却只能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苦哈哈日子的农民——我对现实也有不满,难免会把怨气发泄到你身上,你就多担待着点吧。
我流着泪说,我后悔说自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了,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种日子什么是头啊!
主人说,我也可以把你卖给屠宰场,你死了,肉被人吃了,皮被人穿在身上,这样你也算是报答了我对你的恩情,你愿意这样吗?
我说,我不愿意——我宁愿一生为你工作,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汗。
主人抽着烟说,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托生为人。能够做人,生活在人间,便犹如生活在天堂。虽然我现在是一位农民,过着苦日子,可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会令我有一种做为丈夫和父亲的快乐与幸福。听我一句劝,熬吧,苦和累会有尽头的。
我叹息一声,低下了沉重的头。
晚上,身心俱疲的我用那双充满温情与爱的大眼,透过敞开的牛棚望向夜空深处,星星们亮晶晶的,让我流下了几滴热泪。
狼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狼。
我梦见过别的动物,例如狗、马、猪之类的动物。
我特别想梦到狼,想在梦中与狼相遇,最好是有一番生动有趣的对话。
我如愿以偿,在一个并不比平时特别的夜晚梦见了狼。
梦中的狼也没有什么特别,和我在动物园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狼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感到不只是那一只。向四周一看,果然是这样。我弄不清有多少只狼,但对于我来说,眼前的那一只是众多狼的代表,我们得聊一下。
我说,狼先生,你是想吃掉我吗?
狼说,你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想呢?难道狼一定要吃人吗?
我说,可是你挡往了我的路,而且你们的出现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会让我心里发毛。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的话,说不定会浑身发抖。
狼說,其实,我也怕你,我们也怕你们人类——你们太强大了,瞧瞧那么多城市,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想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简直怕得要死呢。
我说,你们可以躲着我们啊。
狼说,自古以来就如此,我们想要改变这种情况,但这毕竟不是我们主宰的世界,我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你要去哪里呢?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让开路让你过去。
我想了想说,我还真不太清楚,也许我是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我待在一个地方太久了,有点儿厌倦。
有时厌倦得想死吗?
你怎么知道?
狼笑了一声说,如果你真的想死,我可以帮助你,我有锋利的牙齿——而我咬响你时也不用害怕——人总有一死,怎么死也没有太大差别。
你为什么这样好心呢?说真的,有时我真的很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我们狼的世界可不讲什么好心和恶意,实在饿得没办法我们可以吃掉自己的伴侣或孩子——尽管你们人类曾经也有人那样做过——但你不一样,你是文明人,没有资格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点点头,沉思着说,我想梦见你果然就梦见了你,我知道你不会在梦里吃掉我——但是,想一想我的肉体能被你和你的伙伴吃掉,这确实也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是太注重沉重的肉身,如果我的灵魂能够脱离肉身存在的话。
狼说,不管你说得再天花乱坠,在我们眼里你们人类全都是虚伪的、冠冕堂皇的骗子。你们活在纠结与矛盾中,如同被污染的有毒的食物——如果有别的东西可以充饥,我们并不愿意吃掉你们人类中的任何人。
为什么你和你的同伙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呢,这意味着什么?
并不是你让我们出现我们才出现在你的梦里,是我们恰好路过你的梦境而已,我们要去远方,也许是另一个星球。
哦,远方?我是在和你对话,还是和我自己?
随你怎么想好了,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再见吧先生,我,还有我的伙伴们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了。
狼消失了,在弥漫的灰白的雾气中轻悄悄地走了,像是确有其事。
狗
我经过一个地方,有条狗朝我汪汪地叫。
我进不是,退也不是。
我只是路过,与它也没有什么恩怨,它为什么冲着我叫?
如果我急匆匆地走过,它一声不吭的话,我很有可能会忽视它,那对它,还有它的主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不尊重呢?
狗叫得有理。
我的身体里也有一条狗,也会莫名地朝着别人汪汪地叫。
当我沉默时,我感到那条狗离我越来越远;当我说话时,我感到自己也在汪汪地朝着谁在叫了。
我不是狗,不知道主人是谁,该忠诚于谁——也许是我自己,但那样多无趣啊!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有趣些,我时常也有一种对着空气、对着谁汪汪叫的冲动。可我得克制着。
面对那条狗,我在想着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弯下腰,装成捡石头砸向它的样子。通常看到我那样,狗便有些惊慌失措地逃开了。我那样做似乎也没有什么过错,但事后我总觉得与狗一般见识是我的不对,我为此感到惭愧,甚至我的恶也因此一点点地被激发出来了。
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过真正把石头投向狗,狗也还从来没有咬过我。我的生活过得平平淡淡,太过平平淡淡了,以至于活得缺少了值得回忆的事。我当然不想让狗咬着我,也懒得与一条狗过不去。问题是我该怎么样赶走那条狗,到我想去的地方呢?
为了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我盯着那条狗,像狗一样汪汪地叫了起来,叫得比狗的声音还大,甚至还做出向前扑的动作。
狗有些惊诧,有些害怕,也许觉得我疯了,便夹着尾巴走了。
我有些得意地想,有时候疯狂一些,反常一些也是好的,不然人生多么无趣啊!
作者简介:徐东,男,山东人,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 《大家》 《青年文学》《山花》 《作家》 《中国作家》 《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 《中华文学选刊》 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 《欧珠的远方》 《藏·世界》 《大地上通过的火车》 《想象的西藏》,长篇小说 《变虎记》 《我们》 《旧爱与回忆》 等。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