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岗位都是满的 / 朱百强
岗位都是满的(短篇小说)
朱百强
在超市打工的李芙蓉下班回家就和老公丁小杰吵架,埋怨老公不像个男人,吃软饭。丁小杰说:我在家给你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不比你轻松;再说我也不是偷懒,不愿意老在家待着,工作已安排了,我只等通知哩。李芙蓉说怪了,你和人家王战利一块安排的,等了一个月了,你仍在等,为啥王战利就上班了?丁小杰问你怎么知道的?李芙蓉说:王战利今天和他老婆一块逛超市,亲口告诉我的,说他在一家企业上岗了,还能有假。丁小杰眼睛眨巴着,挠挠后脑勺说:这是咋回事?李芙蓉从提回来的塑料袋里抽出一根黄瓜,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公砸了过去,你是个大熊包。
丁小杰顾不得看电视了,忙上前说,老婆挣人民币辛苦了,又要给老婆拿毛巾擦脸,又要给老婆盛饭。李芙蓉看到老公跑来跑去殷勤的样子,倒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她露出了一嘴白玉样的牙齿,也笑弯了小蛮腰,一副妩媚的神情。丁小杰扑上前欲拥抱她,她躲过身去说别想美事了,快看看你的工作怎么落实吧。丁小杰蔫了。
王战利和丁小杰是中学同学,又是同一年当兵,同一年退伍。不同的是,王战利为野战军在东北服役,当的是汽车兵;而丁小杰当的是武警,在西北的天山下看管犯人。汽车兵在部队好歹练就了手艺,退伍找工作相对容易,王战利回归老百姓队伍没半个月,就在一家私营企业开上了车。而在部队站岗的丁小杰,因为啥技术也没学着,四处碰壁后,最终给一家私营企业当保安。王战利吃的是手艺饭,丁小杰靠熬时间挣钱,两人的收入显然就有了差别,差别还大呢。战友们常在一块聊天说,这次县上把够条件的退伍军人集体安置,他们才有了就业的机会,因丁小杰在部队荣立过三等功,当过班长,又是党员,虽然进行政部门不合政策,安排在县交通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也不错。战友们十分羡慕。
丁小杰听说王战利上了岗,发急了。上岗意味着啥?意味着你在单位有了立锥之地,有了你的一张办公桌或一台电脑,更拥有了一个取钱取不完的工资卡。丁小杰记得,那天下午,他从县人社局拿到盖有红印的介绍信,喜得像喝了蜜一样,看都没顾上看就给交通局跑,似乎去得迟了,交通局就不接收他了。人社局和交通局不在一条街上,相距有一公里远,他从人社局的办公楼里跑出来,就被车流挡住了。他站在那儿寻找穿越马路的机会,一辆辆的出租车停在他身边按喇叭,但他理也没理,似乎到单位报到必须亲自徒步去,坐车去给人以不重视的感觉,他仍从车流中飞奔过去。
丁小杰一路小跑来到交通局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半了,好在快下班了,交通局二楼办公室的门还开着。办公室一位留分头的中年男人正背靠在真皮椅上看报纸,见有人进来了,像电影里的账房先生一样将鼻子上架的眼镜往上一推,问:有事?气喘吁吁的丁小杰好像来不及回答,从衣兜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给了中年人。中年人先展开看,接着把眼镜扳下来看,看仔细了说:你是来报到的,好!中年人又将眼镜推上去,站起来说:好,有这张纸,你就端上铁饭碗了。并向丁小杰投来欣赏的目光,自言自语道:我儿考了三年,都没拿上这张纸。丁小杰忙解释:我在部队是士官,当了十四年兵。中年人说知道知道,前些天,我就听局长说了你的事。丁小杰问:那我啥时候上班?中年人说:等通知吧。
丁小杰从交通局出来,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真想将这一喜讯告诉全世界的人,但看着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的样子,便打着口哨回家去了。
丁小杰的家在城中村。这几年,原本只有一条街的县城因实施了一个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骨架在不断地拉大,面积自然也在快速扩张,将城关镇的两个村子吃掉后,庄稼地里盖起了高楼大厦,村民也揺身一变成了居民。土地值了钱,这些刚转换了身份的人就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将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高,随便搭个棚子都收起了租金。丁小杰两口子进城打工,租住在一户居民二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天,丁小杰噔噔噔跑上二楼,喊了句 “亲”,却忽然想起老婆还在超市上着班,拍了一下脑袋又向城南的超市跑去。
李芙蓉在超市服装区手拿一件夹克衫,正和一位留寸头的男子讨价还价,看见老公并未打招呼。寸头说,三百八十元贵了,能不能再便宜?李芙蓉说,最多再能便宜三十元钱,得店长批准,我没有这权力。寸头不屑地说,这破衣服还不减价,我在省城一件夹克八百元都愿意掏。李芙蓉说,你既然觉得省城的衣服好,就去省城掏大价买,何必在这小县城转来转去。寸头说,我只是在这儿来看看,并不一定买,便转身去看化妆品了。李芙蓉不悦地说:你不诚心买,把衣服试一次又一次,害得我陪你半天,耽搁时间。她嘴里嘟囔,笨狗扎了个狼狗势,把衣服又挂了起来。丁小杰见老婆气得歪鼻子吊脸,说:你咋能这样对待顾客?李芙蓉委屈得抹起了眼泪,说我一天站十几个小时,腿都站肿了,一月才挣人家一千多元,容易吗?下午为卖掉这件衣服,跟他磨牙两个多小时,他却不买了,老娘能不生气?放在乡下,我就掂起棍子捶他呢,你看我敢不敢。丁小杰忙掏出纸巾给老婆擦眼泪, 说敢,咋不敢,像这样的 “青皮”就该揍一顿,我老婆是花木兰呢;又附在老婆耳朵上说:告诉你,我今天已去交通局报到了。李芙蓉惊奇地睁大眼睛,破涕为笑,将小嘟嘟嘴就要给老公的脸上贴,丁小杰用手捂住了李芙蓉的嘴,说这是在超市。李芙蓉兴奋地说:我下班请你吃火锅,庆祝庆祝。
当晚,小两口在一家火锅店吃火锅,丁小杰就将他这次安排工作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回到出租屋,小两口心里都热得睡不着,就亲热了一番。李芙蓉摸着老公胳膊上的腱肉,夸奖了老公一番。她说:丁小杰当兵是杠杠的,退伍一次就安排到了交通系统,给我脸上添了彩,算我当初没看走眼。
从那以后,丁小杰就辞了当保安的工作,回家等通知。因为他们想,工作的事定了下来,等不了多长时间。李芙蓉同意让他在家歇几天,说几年了,为挣钱老公风里来雨里去,不容易啊!李芙蓉只想着丁小杰歇几天,谁知竟等了一个月。这期间丁小杰多次去交通局,希望早日上岗,得到的回答还是那句话,等通知吧。
当了一个月的 “家庭妇男”,没受到表扬,还挨了老婆一顿骂,第二天,丁小杰忙去交通局打问情况。他先上二楼去最里面敲局长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再敲时听有人喊:干啥、干啥?回过头发现是上次让他等通知的那位中年人,中年人黑脸紧绷,手中夹着香烟说,局长不在。丁小杰说,叔,是我,我前几天刚来过。中年人拍了下脑袋,唉,我咋忘了,是丁小杰呀,还是你工作的事?走,去办公室。丁小杰跟中年人给办公室走,一位年轻女子上楼问中年人,杨主任,胡局长在不在?丁小杰这才弄清,中年人是交通局办公室主任。杨主任笑着说:胡局长今天又去市上跑项目了,这跑项目就是跑钱哩,难呀!年轻女子下楼了。在办公室里,杨主任让丁小杰坐下,给丁小杰倒了杯茶说:我前几天都给你说,你的事要局长定夺啊!丁小杰说:我知道,我这不是在催局长么,胡局长啥时候能回来?杨主任回答不知道,又说:跑项目要找人,请客送礼,麻缠着哩。几天了,都没见胡局长的踪影。丁小杰想,交通局肯定忙,修路架桥都要交通局来管,怎么能不忙。他和杨主任寒暄了两句,回家了。
一连去了三次,胡局长的门都关着,这叫丁小杰很失望。这天上午,丁小杰从交通局的院子出来,没有马上回家,就在街上转。因为他每来一次,回家老婆都要问他一次,他都要说局长忙,老婆问他问烦了,他自己也厌烦了。他现在最怕见老婆,多耽搁一些时间,就似乎能减轻一些见老婆的压力。他毫无目的在街上转,不料转到一家游戏厅门前却碰到了王战利。王战利穿着时尚的T恤衫,戴着茶色太阳镜,差点和丁小杰擦肩而过了,转过身一把抓住了丁小杰的手。丁小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等对方摘了眼镜他才认出王战利。王战利一拳打在丁小杰肩头说,小杰,你好清闲啊!丁小杰说:我想忙哩,没地方呀。我刚去交通局找局长,局长还是不在,我真想找到他捶他一顿。提到工作情况,王战利说,我上班的那家企业是县上引资招来的,老板在电视里常露脸,名扬全国,我就给老板开小车,车是“奔驰”。企业待遇不错,给职工“五险一金”全有,就是上班太累。这不,我开车到县城,就是专门给老板买德国卫生纸来了。老板的夫人从深圳来了,嫌北方造的卫生纸用不习惯,老板就让我来县城买,只认准德国造的一个牌子。如果县城买不下,我可能还得去省城跑一趟。王战利掏出“中华”香烟给丁小杰一支,自己嘴里叼一支,用充飞机油的打火机“哧”打火点燃,猛吸了一口说:娘的,你说这事累人不累人,为球一包卫生纸,大热天让人跑几十里。丁小杰知道,那家企业制造药品,在秦岭的龙山下。丁小杰回了王战利一拳说:我想累还累不上呢,烧得你。王战利说:我教你个办法,你去局长办公室门口死等,不信见不到他,我就是等了三天才等到老板的。丁小杰眼睛一亮说:还是你的鬼点子多。受到王战利的启发,丁小杰就回到交通局,端戳戳站在胡局长办公室门口死等,站困了,去办公室要张报纸说看看,将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着等。不时有人上到二楼,见丁小杰坐在局长门口守着,也没人理他。
杨主任出门迎接客人,看见丁小杰坐在局长门前,双手抱膝打瞌睡,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问丁小杰,你坐这儿干啥?丁小杰揉揉惺忪的眼睛:等局长。杨主任说:你咋能坐这儿,影响单位形象,让人不知道还以为是账户上门讨账哩。丁小杰呼地站了起来,那我就站着等。他双目平视,挺胸收腹,只是手中少拿一杆枪,好像在部队站岗。哎,这才是革命军人的样子。杨主任笑了,望着比他高一头的丁小杰又问:喝水不?丁小杰给杨主任敬了个军礼:报告杨主任,不喝。杨主任给他回了一个军礼:给局长站好岗。丁小杰双脚并拢:是!
丁小杰中午没吃饭,没喝一口水,给局长站岗站到下午快下班了,局长还没回来。他跑到街上买个肉夹馍吃了,又回到交通局和杨主任聊天。那时候杨主任正在看文件,他走进办公室,先给杨主任递上一支王战利给的“中华”香烟,顺手点燃,又给杨主任沏了新茶,这才坐在旁边。杨主任感叹道:当了兵的人就是灵光,作风硬,我那时候像你一样啊!从闲聊中,丁小杰才知道原来杨主任也当过兵,和他同在天山下,不同的是他当的是野战军,是由副团长转业回到地方工作的。因他老给领导提意见,由副局长当到了现在的位置。杨主任说:当兵人脾气耿直,开始我也看不惯,现在习惯了。丁小杰说:您是老首长,请首长多批评。杨主任笑了,什么首长,咱有几斤几两咱知道。又说咱是战友,天下军人是一家嘛。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丁小杰就趁势说到了自己的工作上。他说,他当兵期间家中全靠父母支撑着,现在父亲有了病,两个妹妹上大学,母亲在家又要务八亩多地,又要给他管孩子,经济上就指望他。可他们两口挣的驴草不够驴吃,真是丢人。杨主任安慰他,急也没啥用,我也帮不上你啥忙,只能给你当眼线,让你尽快见到局长。丁小杰感动不已,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一包“中华”烟就给杨主任手中塞,杨主任手一伸挡住了,说让局长抽,局长要给你办事。
丁小杰见到局长是第三天中午的事。当时他正在无聊地睡懒觉,手机唱歌了,丁小杰,快来,局长回来了。杨主任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很焦急。丁小杰仿佛看见杨主任眼瞅着局长给办公室走,举起手机给他打电话的样子。丁小杰爬起来就给交通局跑,脸也没顾上洗。到了局长门口,胡局长正要出门说去省上,他一把抱住了胡局长的腰。胡局长说:我不认识你,你抱着我干啥?丁小杰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我的领导,我找你办事哩。办啥事,有跑项目的事大?项目的事大,我这事也大,你今天就要给我一句话。两人正吵着,杨主任从办公室跑了出来,说我以为谁要劫持局长,原来是丁小杰,你就是安排工作的事嘛。放开局长,有话好好说。丁小杰听杨主任的话心领神会,放了胡局长。胡局长忙开了办公室的门,将丁小杰让了进去。丁小杰说了自己工作的情况和急于上岗的心情,恳求局长快让他上岗。胡局长说:你比我当年的心情还急迫,只是你要理解,局里不是没有考虑你的问题,研究过几次了,问题是现在下属单位的岗位都是满的。丁小杰问:那我啥时候能上岗?胡局长嘴里吐了一股烟:说明天有岗位你明天上岗,后天有岗位你后天上岗。说不准。丁小杰十分疑惑,说我成机动队员了?胡局长说:你是终身队员,党员要听党的话,要给政府分忧。
总算见到了局长,听到了局长的真言,虽然一时还上不了岗,但还算没有白跑。丁小杰欣慰地回家去了。他打算再去那家企业当一段时间的保安,忙着总比闲着强。
但李芙蓉却接受不了这样的解释,她手里拿着擀面杖说:没岗位,没岗位为啥要把你给那儿安排?我看他是糊弄人,哄瓜娃睡觉呢。你去找人社局问问,把你当皮球踢是不是糟蹋了党的安置政策。丁小杰去人社局问,一位脸上有疤的中年人说:我们给你开了介绍信,下来就是你的事了。丁小杰说:可人家不安排我上岗,说没岗位。工作人员说:没岗位能录人?继续去找,十二个人都上岗了,就差你了。
丁小杰一连找了五次胡局长,胡局长还是那句话,岗位都是满的。丁小杰急红了眼,拽住胡局长不让胡局长出门,堵在门口给胡局长讲党的安置政策,讲得头头是道,一条一条非常清楚。他一再发牢骚,说我为政府分忧,退伍几年都是自谋职业,现在终于录用了,为啥不让我上岗?一直抽烟的胡局长等丁小杰把委屈诉完了,用一只手捋了捋后背头说话了。胡局长说丁小杰,亏你还是共产党员,怎么能冤枉说我不让你上岗,交通局这几年进的人够多了,人多岗位少,人浮于事非常严重,连机关的厕所都是两个人在淘呢。丁小杰说:我是政策内安置的,难道连厕所也淘不上?我当兵尽义务,就落这下场?胡局长:这能怨我?丁小杰说:我看病就在你这儿。两人说着抬起了杠,抬得红脖子涨脸。胡局长“啪” 地一拍桌子,睁圆了眼睛蛮横地说:你是领导的亲戚?我马上让你上岗。
一句话,戗得丁小杰哑口无言,他只好无奈地走了。
丁小杰去找王战利讨经验,王战利问你打点没有?现在不花钱哪能办了事。丁小杰才蓦然想起自己两手空空找找找,胡局长的心病可能就害在这儿。丁小杰回家说了花钱的事,李芙蓉坚决反对。她说,当年你为穿上军装给人请客送礼花钱,现在为安排工作还花钱,不行,难道你的义务白尽了?再说你的工作是政府安排的,咱堂堂正正,为啥要花钱?
丁小杰认为老婆说得也有道理,可道理人人都懂,如何才能尽快上岗?这个棘手的问题把丁小杰难住了。
丁小杰又去找分管安置的民政局李副局长讨主意,李副局长说:我们也没办法;又将这件事的背景介绍了一下,说这次你们之所以能安置工作,是搭古由县创全国“双拥”县的东风了。“双拥”县考评中有一条,就是要给部队官兵把好事办实,把实事办好,县委谷书记亲自过问,县政府才下了工夫,决定解决几年来积压的复退军人安置问题。又说:我也知道交通局确实超编,仅运管站就超了四十多人。县上换一届领导塞进去几个人,换一届领导塞进去几个人,怎么能不超编,这些单位现在成了领导七姑子八大姨的养老院了。他们都在寅吃卯粮,你不去,关系户就把你的口粮吃了。丁小杰问那怎么办?李副局长说找呀,你拿着盖红印的介绍信怕啥,把胡有理催急了,他就得给你腾岗位。
丁小杰又去找胡有理局长,胡有理还是那句话,你是领导的亲戚?我马上让你上岗。胡有理说:丁小杰,你也别嫌我的话难听,这就是社会现实。丁小杰说:县上领导不是说过的吗,安置到事业单位咋就这么难?胡有理说:领导说归领导说,你进来没岗位,没粮吃呀。一脸的无奈。
无助的丁小杰想不出好主意,在街上怏怏走着回家去,走到渭阳路中段碰到了同学李小三。李小三喊了一声 “小杰”,兴奋地将丁小杰拉进了他开的照相馆,喝茶中说起各自的情况。丁小杰感叹:有苦难言呀!就说了胡有理的话,说我祖祖辈辈务农,亲戚里也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李小三听了却笑起来,鸡不尿尿有出路哩,现在谁把谁能难住,我给你找个领导亲戚,便如此如此了一番。
丁小杰再一次去找胡有理,先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说,我今天机会真好呀,一来就见到了领导。随后将手提包放在胡有理办公桌上,从包里往外掏东西,说让我给领导掏好烟。说得胡有理眉开眼笑。丁小杰掏着掏着掏出了一张照片,照片引起了胡有理的注意,胡有理把照片拿在手中眼睛发亮,说这不是罗万才省长吗,你咋和他认识?丁小杰脸涨得通红,说罗省长是我爸的战友,他们一块在越南战场上钻过猫儿洞,这照片是前年我去省城看望他时拍的。胡有理将照片拿在手里认真看,罗省长西服革履笑容可掬地站在丁小杰身后,丁小杰的眼睛炯炯有神,目视前方。他嗔怪道:丁小杰,你有这么硬的关系怎么不早说呀?丁小杰说:我爸说,他是他,老罗是老罗,他是农民了,找人家干啥?胡有理说:你爸是老脑筋,他懂得啥,现在这社会,人脉关系就是资源、就是金钱、就是权力。人找人能通天。别人找不下人发急哩,恨不得有个当大官的爷,你们却视而不见,把这么好的事糟蹋了。胡有理一副温和的神情,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立马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茶叶给丁小杰泡,说这是一个老板送的好茶叶,一斤上千元哩,让你尝尝。丁小杰要自己从热水机接水,胡有理执意不让,说你坐着,还是我来;又打开套间的门,拿出一个鼓鼓的档案袋递到丁小杰手里,说这是两条“中华”烟,回去给你爸捎上,你给他说,我抽空还要去看望他呢。
丁小杰没想到给父亲找了个高官战友,胡局长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更没想到,胡局长一个电话就让他上岗了。
胡局长拿着话筒和运管站吴站长通话:吴站长,给你配了个左膀右臂,是个复退军人,人很精干,快过来领人。啥,超员,即使超一百个人也得让他上岗。好、好,这是县委谷书记的要求。又放下话筒说:丁小杰,现在运管站就过来领你报到上岗。丁小杰说:胡局长,让你为难了。胡有理说:反了他了,给我还讲条件,安置复退军人无条件。万分激动的丁小杰提着包就要走,说我自己去运管站,不麻烦了。胡有理说也好。丁小杰刚走到门口,胡有理喊丁小杰回来,丁小杰回去,胡有理将照片递上来,说把这宝贝照片珍藏好。
丁小杰在运管站很快受到重用,上班三个月后当上了稽查队队长。他穿着制服,每天领着队员在公路上严查营运车辆,说情托关系的人三天两头把烟呀、酒呀什么的送到他家,求他少罚款或放了违规车。李芙蓉也不在超市打工了,经胡有理介绍,她到一家公司上了班,名曰给老板当秘书,月工资三千多元;实则一天没多少事,啥时上班啥时下班由自己,接送上幼儿园的孩子不受影响。每每提到老公,李芙蓉脸上特别有光,常在同学面前说:当初我爸妈嫌他家穷,死活不同意我俩谈恋爱,但我就看上他的人。金子迟早都发光。
一天下午,丁小杰正在路上执法,忽然接到吴站长的电话,吴站长让他五点半去天鹅湖大酒店宇宙包间喝酒,丁小杰刚要问一句,对方就将电话挂了。受宠若惊的丁小杰准时到达,发现上座有胡局长、一名副局长和杨主任,两旁围坐着运管站班子成员。他惊慌失措不知道坐在哪儿合适,胡局长说,来来来,丁小杰,坐我跟前。吴站长忙让出自己的座位,丁小杰便坐在了胡局长和吴站长中间。上菜的间隙,大家抽烟喝茶又说又笑,似乎好久都没有相聚了。胡局长询问丁小杰的工作情况,吴站长竖起了大拇指,说是块好钢呀!过去,稽查队的工作推不开,安全隐患多,交通事故多;现在,听到丁小杰的名字,吓得黑车司机都尿裤子哩。大家轰地笑起来。胡局长拍拍丁小杰的肩,你的成绩有目共睹,我在市报上都看到了。
半年后,丁小杰被调整为县运管站办公室主任;不久,当上了副站长。
胡局长先后约过丁小杰几次,和丁小杰套近乎,每次丁小杰到他办公室去,他都要不厌其烦给丁小杰敬烟沏茶。他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忙了,又似乎成了丁小杰的下级,要求丁小杰办事。说到去看望丁小杰的父亲,胡局长就 “唉”的一声拍脑袋,说怎么老这么忙,老忘这事,我一定要去呢。仿佛见不到丁小杰他爸,他就会造成终生遗憾。
但胡局长越是巴结丁小杰,丁小杰心里越害怕,他知道胡局长巴结他是因为副省长罗万才,是要利用他接通这根线,线接通了,上下就连在一起了,胡局长的各种想法就能实现了。可丁小杰心里却忐忑不安,担心李小三用电脑合成的照片被识破,担心自己的谎言被戳穿。他明白,弄虚作假的事一旦露了馅,自己就要吃不饱了兜着走。他曾找李小三说过自己的担忧,李小三倒认为无所谓,他说,别人是故意弄虚作假,你是不得已,这有本质的区别。因为你的工作是名正言顺安排的,只是为早上岗,不用怕。我邻居是个局长,这人十年把档案里的年龄改了三次,总是退不了休,把想接班的两个副局长气得都进精神病院了。丁小杰笑了,说你吹吧,造谣吧。李小三一本正经说:他的年龄就是让我爸帮忙给改的,能有假。丁小杰知道,李小三他爸确实在组织部。
虽然李小三安慰了丁小杰一番,但丁小杰还是夜里做噩梦。老婆李芙蓉得知事情真相,笑得前仰后合,她说怪不得局长对你恁关照,原来你爸的老战友当了副省长啊!丁小杰让老婆不要声张,让外人听见不得了。李芙蓉说还保密哩,我在外人面前要专门炫耀炫耀,叫他们知道咱也有靠山,背景大。
丁小杰的猜想不幸言中。十月的一天,胡局长让丁小杰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丁小杰去了,胡局长说:你跟我跑一次省城,去找找罗省长,我把土特产都备好了。县上计划给石峪河再修建一座桥,投资得上千万元,想争取一些资金,我们跑了几次也争不下来,这回只能抱罗省长的粗腿了。丁小杰脸红心跳,左右为难,他两手搓了半天说,争取资金为啥非要找罗省长?胡局长说,罗省长分管交通。要去找罗万才,他和罗万才的关系一目了然,戏演砸了非同小可,丁小杰对这件事的轻重心知肚明。丁小杰却没有借口推托,说:去找罗叔行,但他脾气耿直,从不收礼。我去看望过他几次,凡花钱买的东西都退回来了。你不拿走,他就骂你,骂得你狗血喷头。罗叔说收贵重礼品是受贿。丁小杰是想给罗万才编瞎话吓唬胡局长,让胡局长不要去了,他也就不受罪了。胡局长哈哈笑了说:哪个领导说过让请客送礼?没有,一个也没有说,但全社会都在照送不误,因为你不送或送得晚了,领导把别人的礼就收了,给别人把事就办了。再说咱们带的也是一些土特产,不用花钱。最后决定,明天他们就和县长一块去省城找罗省长。
次日凌晨,丁小杰还未起床,手机响了,胡局长说今天不去省城了,罗省长出国了。丁小杰搂着老婆说,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几天后,胡局长在办公室对丁小杰说:为公家的事不找罗省长了,这个硬关系,以后我自己有啥事再用。丁小杰松了口气。
然而,胡局长还没等见到罗省长,自己就被“双规”了,丁小杰再也不用做噩梦了。胡有理像王连举,交代了许多给他行贿的人,其中有干工程的老板和交通系统的下属,受贿达一百二十万元。
一年后,交通系统调整班子,丁小杰当上了运管站站长。据说,丁小杰的高升与狱中的胡有理有关,胡有理如实交代了丁小杰告诫他不要给罗省长送礼的事。组织上认为,丁小杰廉洁自律做得好。
(选自朱百强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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