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情,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出生的老家,没有了我的家,同辈同龄乡友寥寥无几,情难自禁。中秋前两日,天清气朗,约上晚我五年入伍的战友吴童,带上被褥和日常用品,先到广兴街上备好粮草,去山里借一屋一床过一夜,重拾人间烟火。岁月朦胧,秋叶落成空,那逝去的年华已经在这里难能寻觅风情万种。
老杨家的房子就在星宿山脚下,面朝水库,翠竹掩映,庄稼果木环抱,鸟语花香。他来到车前帮忙提东西,进院子,太阳离我家残存的老屋基地后山山顶还有一杆子高。把东西放下,就准备晚饭。如今,灶屋用电照明,风扇代替了自然风抽烟,还有消毒柜和冰箱。从屋后水井引入灶屋的自来水管和城里的一样,用起来很方便。吴童负责拆菜、洗碗,老杨添柴烧火,我掌勺,分工明确,各负其责。老杨的火候掌握得好,我俩笨手笨脚,两个多小时才弄出来两荦一素一汤,摆在院坝里的桌子上。
还没圆好的月亮正从东边山头上冒出来,离得很近。我伸出双手,时而用手掌托住她,时而拥抱,时而说话,时而吻吻,就这样玩着月亮,让她高兴,让她微笑,让她在天空中爬得老高老高。银辉洒满山村,像一片轻柔的白绸子把房屋和院子包了起来。都说不喝酒,吴童劝说着给每人酌一小杯我带去的“五粮特供酒”,与嫦娥共舞,与吴刚举杯。月伴老酒,顿时醉了夜色,醉了星星,醉了房前屋后的竹林花草。
村道修到每家每户门前,紧接田间地头的羊肠小道。借着月光,以星宿水库堤坝西侧为起点,从沟头走到沟尾,时光轮回给我的唯一。小时候,我不喜欢山里的夜,最怕黑夜,怕虫怕蛇,没有母亲在,夜里从不出门。有时阿婆拉着我的手,带出门到村头看月亮,我总是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今晚老杨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吴童走中间,我在后面当保镖。夜,十分安静,偶尔听到几声秋虫啾啾。微风轻轻吹拂,清香扑鼻,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
山水沉浸在宁静的夜色里,星星眨着眼睛,月光皎洁而简单。我们又沿着水库边的小路向北走,几户离库水近的人家,二楼灯光透过竹林洒向湖面,一个朦朦胧胧的世界。与湖水相关的事儿,都发生在我的童年,发生在当年的白天和夜晚,一切和那柳树旁的池塘深深地藏在我心底。湖水静下来,我们伫立休憇,树影人影印在水面上,月光一闪一闪,美丽极了!一片黑蓝黑蓝的天空就像一张纸,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像一盏盏亮晶晶的灯光,静静地躺在有限的那张黑蓝黑蓝的纸上。
山里,似乎所有的生灵都睡着了。我时时拉着吴童的后背衣边,向前并肩走会儿又放开,不想落后。芦苇丛中偶尔发出柔和的声音,秋天,鱼儿老实了,为什不睡觉而那么欢愉?有些故事,除了回忆,谁也不会留;有些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懂。生命像流水,那些不愉快的事总会过去,也只有在放下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与意义。没有了夏日的蛙声,却有曾经的夜钓和夜泳的记忆。月光亮得耀眼,玩累了,从云层后羞羞答答,若隐若现地走着,再露面时,细得像一弯柳叶似的缓慢地移动着,从云隙中投出几缕光来。时有生灵醒动,打破夜的寂静,又陷入无边的静谧。我们上垭口,到“星星夜宿”的星宿山上去望星空。月亮偏西了,星星发出耀眼的光亮。有时星星和月亮在说话,诉说衷情。若把月亮与星星相比较,星星更令我心动。因为它们看似渺小,不起眼,但却能把夜空点缀得耀眼美丽。在星宿山上仰望星空,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摆成各种形状。吴童很少说话,老杨说的也不是与星星相关的事。也许是生活离不开星星而又太遥远了,说不出个明堂来。我喜欢望星空,喜欢望家乡的星空。我在想星星与战士的感情,想边陲的星星与故乡的哪颗最亮,在想一个民族有一些望天空的人,才有希望。初中毕业回农村,我曾告诉过阿秀,如何观察星座,告诉她每个星座都有各自的故事传说。对牛弹琴,我们只是比“娃娃亲”大一点点,她小学毕业,听不懂,我也说不清。星星像俏皮的小孩,有的离我们很近,有的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我站在山顶上,心胸开朗,视野广阔,数看着星星,哪能数得过来。从山上回来,还没有睡意。老杨又去把小方桌、竹椅搬到院子里,沏好自种的菊花、薄荷加柠檬的茶水,抓了两把花生,说摆摆龙门阵再睡觉。四周的山及有限的空间显得凝重,天空薄暮轻垂,星辉暗蓝。夜色飘落在院子里那棵与房龄相当的老桃树上,落在椅子的扶手上,落在我们的脸上,闪现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老杨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他回村里劳动,我已上小学一年级了。当时我羡慕,羡慕他初中毕业,羡慕他坐火车去过北京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夏天,我们在沙凼凼里洗澡,他穿着裤衩,我光着屁股。他洗衣服时用一块黄色肥皂搓,洗出好多白色泡泡来,我家从来没用过那东西。我当兵走后,他和我叔伯的女儿结婚了。前几年,才知道他的妻子去逝十几年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孙子都在城里。他因不习惯城里生活,就在山里守着房子,种地,自食其力。吴童比我小,没插话,在玩抖音。吴童睡沙发,我将被褥铺在那架柏木做的双人床上。过去农村铺床很讲究,从底层开始铺竹条,第二层稻草,第三层蓆子,第四层褥子,再铺上床单。对于床,用得最多,我也想得最多,想得最多的是我家的那架老床。当年军校放寒假,衣兜里装着三百元钱和妻子旅行回家度蜜月。在成都下火车,到部队招待所写铺。单间二十元一宿,我俩却是分开住着。妻子住女子五人间,一宿五元。我住三人间,八元一宿。原因是她身上也只有一百多元钱,还准备返回部队时留给父亲三十元。第二天回到老家,父亲在他和母亲睡过的那架老床上,铺上我当兵前用过的褥子,床单是新的,一床盖不住脚指的被子,絮旧面新的婚床。自那以后,这是我第二次回家乡过夜,妻子就是新婚回老家那半个月。现在山里多数人家买的是席梦思床垫,放在木架床上。我躺在床上,只有当下的感觉,曾经老床的铺垫方式和带给我的感受都披遗忘了。生命像流水,那些辛酸事儿已经过去,也只有在归来之后,才能重新感觉时光的宝贵。夜阑人静,万物进入梦乡。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是择地择床吗?不是,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我曾经睡过十七年的那房屋的消失,想起没有母亲给我脱衣睡觉,穿衣起床的忧伤。我记不起少年时做过的梦,但经历的事儿还隐隐约约地想得起来。刚进屋时,我就发现木桌上当年老杨当生产队长叫“出工收工”、看时间的铁皮闹钟,已经停止了转动,成了“古董”。我拿上钟扭扭发条,“滴嗒滴嗒”响了两下,又停了,没有了生命。我听到的不是报出准确的时间,而是那几声低沉的响声唤起的许多回忆。此时此刻,我好像将淡淡的玫瑰色梦境交给了谁?交给了这如钟声般的知音吧,又有谁和我一起来感受呢?夜的深处,就是我淡淡的过往。睡在靠墙左侧的吴童扯起小小的扑汉,他青少年时期的经历不在山里,在另外一个小镇上,在小镇学裁缝,缝衣服。我披衣坐起来,轻轻下床,推开小窗,倚窗望外,星星和月亮都不见了,仿佛竹叶煽动的声音还陪伴着我。细密而连续不断的风轻拂而来,吹拂我的面颊,清幽幽的。山沟里的安静,是我的喜欢和最爱吗?不是因为我喜欢而不愿入眠,而是因为最爱而让我睡得那么的香甜。正是这样的失眠,我依然不厌其烦,不觉疲惫。此时,只有我孤独地在欣赏着这迷人的夜晚,夜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感觉。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呀?”吴童醒了,沒说几句话又睡着了。一个夜的寂静、凄美,洗刷着我的思绪,又透露出我曾经的忧伤与惆怅。正是因为我懂山里夜的静与美,思考再久,也不会觉得孤独,不会去伤感于别人。黑夜让孤独变得深邃,让孤独在这里升华,绽放并演绎着黑色的美丽。曾经那些没有星星的夜里,我多么奢求看见一丝光明,无奈时,我才选择闭上眼睛。闭上眼晴,就想我这辈子没有见到过的母亲,就想和父亲和母亲睡过的那架老木床,就想从军别乡时站在垭口上的张望。记忆里还有好多好多想说而又记不清楚的事,都被夜色笼罩,深沉得化也化不开了。
我又从手机上点开在线阅读APP,翻着因冠状病毒两次封城、宅家读过的《百年孤独》,感觉没有能力去浓缩一个宇宙,却想着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创建一个属于自己感兴趣的世界,那就是经常回到老家来。我再不愿意和社会做多少连接,也许这就是我的孤独观吧。山里的夜,香气弥漫,织成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在白天里那样的现实,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隐藏着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我如梦如幻。
山里的夜晚,梦中的池塘,“砰砰砰”的捶衣声,把我惊醒了。吴童,天快亮了吧?他揉揉眼晴,点开手机屏说,不到五点。黎明前的夜,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涂在屋顶上。大自然沉浸在酣梦中,静悄悄地孕育着一个不安宁的黎明。
我突然听到鸡叫第二遍,老杨已经在伙房里忙了起来。我问吴童是帮忙做早餐还是去爬山?他回答:呵呵,想睡到九点。我走出院门向右转,八十七岁的兴中老人牵着一只黑毛羊,赶着一头奶牛走出门来了。人民公社时,他就是生产队的会计,曾经给我的父母记过劳动工分。去年我回村里去看望他,才晓得他的孙儿媳妇当了村长。他一个人为孙儿看养着一头牛、三只奶羊、一只犬,还有一群鸡鸭鹅兔,上次回来还看到他赶着牛儿在犁地。孙子在附近县、市跑生意,隔三差五回来看他。我问他:是不是把牛羊赶到星宿山上去?他的耳朵有点背,没有听清楚,回答我的是:中午到我家吃晌午饭。
山里的早晨,夜的轮回与继续,炊烟袅袅。牛儿边走边吃草,挑着吃嫩草,慢悠悠地往山上去。我望着弯腰驼背的老人和牛羊,在想,时光的意义,无疑就是这里的白天和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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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罗兴才,笔名蜀子川。成都金堂人。军旅25年,曾在某陆军学院从事政治教育工作,任政工教研室主任。转业至央行下属省分行从事文秘、宣传工作,任宣传部部长。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金堂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当代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光明日报》、《金融时报》、《新疆日报》、《阳光报》、《乌鲁木齐晚报》、《国防》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300余篇。近年来,常有散文、诗词散见多家纸质报刊杂志和微刊平台上。已出版《剑胆文心伴流年》和《月夜新梦》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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