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我爱你
文字丨我见君
图丨北堂文学舍 底图丨网络
长安盛世星着夜，无人知晓我爱你。
一个人的欲望能有多强烈呢？
李裹儿不知道，也不想深思。此时正是寅时，天将亮未亮，但李裹儿知道，她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了。
或许从那人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她的世界就未曾再拥有过阳光。
李裹儿端坐在奢华的铜镜前，平静的拿起眉笔，细细的为自己描眉。明明也曾是个极为怕死的小姑娘，现如今却对死亡生出了一丝期待，遂而心甘情愿的去接受这一结局。
“十多年了……”李裹儿轻靠在椅背上，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十多年，若是我没回到这里，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遗憾了吧？”
不会失去最爱的哥哥姐姐，不会与父母反目，也不会遇见他后再失去。
她会像那些平常人家一样，到了年纪嫁个好人家，然后普普通通的过完一生。
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那打着平叛旗号的军队已经杀进安乐公主府，李裹儿却对外面的打斗声充耳未闻，她手腕灵巧的翻动，替自己理好了云鬓，精致的妆容好似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一场久别重逢的盛宴。
剑刃没入身体的那一刻，这臭名昭著的安乐公主竟对着虚空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像是遇到了心上人的普通女子般。
谁都不知道，在李裹儿的眼里，一袭白衣的公子正合扇回头，望着她笑，“裹儿。”
一如当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让她等了许多年，她鼻头一酸，倏地流下泪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
泪眼朦胧间，娇生惯养的李裹儿生生忍下了刻骨的疼痛，一点一点走向前，伸出手做拥抱状。
“武崇训，你抱抱我吧。”
圣历二年，十四岁的李裹儿第一次来到京都洛阳。
而李裹儿这年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得紧张。她第一次离开房陵，一路上好奇的打量着热闹的街市，若不是一旁的李仙蕙瞪了她几下，她早就跑到集市上仔细和那演杂耍的百姓们一起玩耍了。
被李仙蕙训斥了几次，李裹儿表面上乖巧的坐好，在心里却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她和她这嫡亲的姐姐向来关系不好，兄长李重润博学多才又温文尔雅，她和李仙蕙都喜欢缠着他，但因李裹儿年幼，李重润总是会多偏向她一些，是以李仙蕙那种种给李裹儿下绊子的举动就被她理解成了嫉妒。
随着马车的前进，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来到一座雄伟庄严的建筑前。
李裹儿好奇的探头去看，只见几辆装横奢华的马车停在街边，带刀侍卫有序的站在马车两边。
小厮迅速上前，恭敬的撩开了中间那辆马车的布帘，首先映入李裹儿眼中的是一缕发丝。
那人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很奇怪的，平常的男子披头散发总是会少不了要带几分疏狂的味道，可他这样反而清雅至极，全无半分散漫，直让人觉得天底下的英俊男子合该都以他这样才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竟是完全不输于重润哥哥。
李裹儿脸色有些发红，悄悄瞥了眼在和爹爹交谈的李重润，暗暗想道。
再抬头时，却措不及防的和那人对上了视线。
“郡王？”小厮见主子没动，斗胆唤了一声。
男人回神，淡淡笑了一声，“无事，走吧。”
此时的李裹儿并不知晓，这个令她觉得惊艳的男人就是当今女皇宠信的侄子之子，高阳郡王武崇训。
而这时尚且单纯不谙世事的李裹儿已在武崇训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小太监来到他们的马车旁，笑眯眯的俯身，领着他们一家去整理自己。
李裹儿第一次见到那些美丽的衣裙，满脸兴奋的抱着却不知从何下手，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李仙蕙扭头看到她这副模样，嗤笑一声，在李裹儿不解的目光中上前，细细为她穿戴好衣物，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握住她的手，“进了宫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父亲母亲保不住我们的。”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般，李仙蕙的眼神略有些暗淡，但她很快就笑起来。
“不过，现在你有我呢，可千万要跟好我。”
李裹儿愣怔了，看了看两人紧握着的手，犹犹豫豫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傻啊。”李仙蕙戳了下李裹儿的额头，“我是你的阿姐，要欺负，也只能我来欺负你。”
那温柔的力道，仍是李裹儿记忆里的亲昵。
很快，两人便再次见了面。
武崇训站在群臣之中，遥遥望向她，随后，温和一笑。
十四岁的少女身着流光潋滟的桃色衣裙，绝美的脸上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干净极了，与着充斥着尔虞我诈的皇宫格格不入，又引人心生怜惜之意。头上随意的插着一支镂空梨木簪，没被固定住的青丝圈在耳边，更显得她肌肤晶莹如玉。
李裹儿尚且年幼，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皇祖母，好奇的悄着眼去看，这一看就碰上了女皇陛下的凤眸。
此时的女皇已鬓边生白，但一颦一笑间仍隐隐约约透露着当年那惊艳长安的媚娘之风。李裹儿悄悄想。
她可真好看啊。
女皇似有所察，转移视线看向她，李裹儿连忙低下头，企图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女皇看着李裹儿慌慌忙忙的用着拙劣的手段掩盖着她偷看的痕迹，伸手掩去了嘴角的笑意。这般青涩的李裹儿，倒是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害怕却仍努力撑着自己的小姑娘。
可惜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和她的公子一起走了。
世人都道她武则天夺了大唐的皇位，可谁又知道她失去爱人的痛呢？这是她的皇上的天下，儿子们不争气，她自然要替皇上守好这大好河山。
她的一切，从李治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全部归属于他。
她啊，回不去了。
那便保护好这个小丫头吧。
这样想着，女皇抬眼示意武崇训上前，看似随意的问：“你看这老三的幼女给个什么封号好？”
武崇训微微一愣，随即想到那个姿态骄纵但眼神纯净的小姑娘，沉思了一下，恭顺的回道：
“不如就叫安乐吧。”
希望那个骄傲的小姑娘一生顺遂，平安喜乐，长安常安。
莫要失了眼里的那抹光。
“好啊，那便封为安乐公主吧。”
是公主，而不是郡主。
回到洛阳后的李显做事更为小心谨慎，为了讨好女皇，将女儿李仙蕙与李裹儿许给女皇做了近侍女官。
可她们明明是正统皇室，名正言顺的郡主，李裹儿更是女皇破例钦点的公主，地位仅次于女皇亲女太平公主。
她们都应该是被娇娇养着的殿下，却被自己的亲父如此糟蹋。
女皇陛下面上不显，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朕这里不需要女官，送去和郡王郡主们一起吧。”
武崇训低头应声，转头将李裹儿带回了自己的府邸。至于李仙蕙……自然是按照陛下的安排。
武崇训顶着一张最正经不过的脸，偷偷为自己的私心做着准备。
于是李裹儿就这样在高阳郡王府住了下来。
高阳郡王府有个非常美的花园，李裹儿经常在里面玩闹，武崇训下朝无事时，会折几支花，为她编一个精美的花环。
那时的日子，平静而幸福。
直到那天，在下人的议论声中，她听到了一个险些令她昏厥的消息——她的哥哥李重润与姐姐李仙蕙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自己的父母害死。
她那姐姐肚子里还怀着她的小外甥。
而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背后议论了女皇的两个男宠。
怎么会呢？
李裹儿起先是不信的，明明……明明女皇那么好，那么温柔，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呢？
只是两个男宠而已，真的比自己的血脉亲人还重要吗？
“是不是……”李裹儿擦干眼泪，呢喃道：“手上拥有权利者就可以为所欲为？”
等武崇训回来时，李裹儿那双澄澈的双眸还是被染上了欲望的灰。
武崇训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她。毕竟，他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女皇看出了李裹儿的变化，她垂眸注视着跪伏在地的李裹儿，眼里有失望，也有怜惜。
就像是看到了一颗曾经很珍爱却依旧被打碎了的宝玉。
那天，李裹儿离开前，女皇叫住了她。
“裹儿，不管你信不信，朕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的兄姐。朕只是告诉你父王，朕要他自己处理而已，朕也没想到……”
“那是他的骨肉，朕以为没事的……”
可女皇不知道，李显对她的恐惧已经刻入骨髓，超越骨肉。
“陛下究竟为何这般宠幸张家兄弟呢？”
李裹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
“我只是，太想他了。”
那是女皇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我”，也是第一次露出属于女儿家的脆弱。也是最后一次。
听说，张家兄弟的眉眼，与先皇有几分相似。
李裹儿嫁给了武崇训，是女皇亲自赐的婚。
那天，十里红妆铺满路，他穿着火红的婚服，骑着白马，踏入王府。
新婚夜，李裹儿紧张的坐在婚床上，悄悄撩开大红金丝盖头，却不妨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莫怕。”看出李裹儿的不安，武崇训出声安抚道：“你是我的妻，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承诺。”
女皇驾崩的那天，李裹儿站在送葬队伍之中，看着那宏大的场面，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又坚定起来。
同为女子，她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所以，她也要爬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掌握天下人的姓名。
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
难过吗？
好像……也是难过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什么也不做，就在家中被人宠着疼着，可那样便不能为兄姐报仇。她也是真的喜欢那个慈祥的皇祖母，可这位皇祖母也是真的她兄姐之死的导火索。
“你会陪着我吗？”
武崇训缓缓笑起来，“江山与你，我愿效劳。”
李裹儿眨眨眼，想笑，有水珠却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她突然回想起很久前的一天，她在高大的宫墙里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人影。
那天很晚了，李裹儿累的蹲坐在一座假山后面，将头埋在膝盖上，拼命的忍着泪水。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句含笑的话来。
“小公主，这般晚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李裹儿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武崇训温柔的笑脸。
不知为何，此刻她突然想起这件事，恍如隔日。就像她不知道，那天得知安乐公主失踪的消息后，武崇训在皇宫里跑了个遍，终于在太阳完全落下前找到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整了整衣冠才走上前，领着迷路的小公主回家。
她什么都不知道，武崇训也不想让她知晓。
神龙元年，李显继位，封李裹儿之母韦氏为皇后。
此后，安乐公主盛宠不断。
只是这时的李裹儿已经不在乎了，在她眼里，这不过是做错了事的父亲那微不足道的补偿罢了。
在极尽奢华之后，她开始想要皇太女的位置。只是这一想法很快就被李显糊弄了过去，以已有皇太子为由。
皇太子？
李裹儿冷笑一声。那又不是她的重润哥哥，凭什么坐上皇太子的宝座呢？
毁了他吧，只是为了重润哥哥……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讲。
李裹儿开始遂撺掇武崇训一起，处处打压欺辱皇太子李重俊。最终，忍无可忍的李重俊选择了起兵造反。
作为安乐公主，拥有自己的护卫队，她不用怕。李裹儿这样告诉自己。
可惜，护卫队终究是比不过皇太子的正规军的。
叛军攻入公主府的时候，李裹儿慌慌张张的想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怎的还这般冒失。”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裹儿的睫毛狠狠的颤了颤，没有敢睁眼，她清晰的记得闭眼前的那道寒光，可此时身上并未有任何疼痛。
是武崇训。
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乱发，“王妃，以后本王就不陪着你了。你可要……好好的。”
李裹儿捂住嘴，眼泪滴下，她出不了声，只能拼命的摇头，想睁开眼再看看他。但被武崇训按住了。
“别看。太难看了。”
“王妃不是说本王长的好吗？你看到现在的我，不喜欢了怎么办。”
“走吧，照着前面走下去，我会在后面保护你的。”
在这场叛乱中，李重俊兵败，皇位继承人待空，但武崇训也死于这叛军的刀下。
惨叫声，刀刃刺入肉中的声音，鲜血喷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塑造了那以后李裹儿夜夜的噩梦。
武崇训的死让她开始动摇，甚至起了放弃之心。可此时已经不是李裹儿说退就能退了，她的命与朝堂之上无数官员连在一起。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而从她生起退意时，就注定不可能获胜。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洒落在这片大地。
李裹儿突然想起几年前，在高阳郡王府里的日子。
那时的她，头顶一个简简单单的花环，却像是一下拥有了全世界。
爱她的兄姐，温和的父母，慈祥温柔的祖母……和她的郡王。
全世界，不过如此。
她好爱他们，可惜她从未说出口……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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