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块小石子

她睁开眼。其实,她并不知道原本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即便是睁着眼,她也什么都看不见,跟闭着眼没有两样。这时,她才发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暗中,她蜷缩在客厅的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甚至连空白也没有。就这么呆坐着已经大半天了?似睡非睡,大概就是介于睡与不睡之间的那种混沌无知状态。她睁着眼依然懵懵懂懂,屋里非常寂静,她看到自己双手交叉抱着脚,头靠在双膝上。手脚都发麻了,她伸直了腿,伸直了腰,就感觉饿了。饥饿直袭而来,她感到心慌,往餐桌的方向看去,桌子上空空的。往常这个时间爸爸去上班了,桌上总会留下他做好的晚餐。这时她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她感到虚弱得连去弄个吃的力量都没有了。而就在这时,之前的事慢慢地浮现在脑海里。

一早就有人敲门。那时她刚做了早饭,纳闷这么早会有谁来找?

开门,是一男一女两个民警。男民警说:“请跟我们去一趟殡仪馆,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爸爸。昨天夜里他被大货车撞了,当场死亡。”

“不可能的。我爸这时正在睡觉。”她这么说,但还是愣了一下。爸上小夜班,从十八点到零点,到家应当在一点左右。她反身推开他的卧室,一道闪电划过大脑,爸呢?屋里面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爸从来都是下了班就回家,爸从不会整宿不归。

“家里还有谁?”女民警跟着她走进屋来,看看四周,问她。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自从奶奶死后,家里只有他们俩了,奶奶在她十一岁的时候死了。

“走吧。”女民警温和地对她说。

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随民警坐上车到殡仪馆。

她在两个民警的引导下,慌里慌张地穿过一个大厅,好像来过这里,大概是奶奶去世的时候,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一个门口,停下,推门,进入。就像恐怖电影里看到的场景,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了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一块白布从头遮到脚。民警领她到床前,像一个慢动作似地掀开了白布,露出躺着的人的头。他满脸是血,血已经凝固,已经变成暗红色。

“爸。”她听到自己很大声地叫了一声。这是她的爸爸。爸耳朵听不到,平时她都很大声叫他。说话时,爸看她的口型,知道她说话的内容。这时他紧闭眼睛,看不到她,不能回应她。她又大声地叫:“哑爸。”眼泪就跟随着涌了出来。

之后的事,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段,她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似乎,那个女民警一直陪着她,她填过许多表,有好几次让她签名,她看着他被送进了焚烧炉,最后他成为骨灰被装入罐子里,她抱着装了他的骨灰的罐子一起回到家里。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自己只是一个木偶,女民警拉一下,她就动一下,无知无觉。这时,她看到骨灰罐就摆在她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封口塑料袋。她记起是女民警交给她的,民警说:“这里是你爸的挎包和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挎包是她熟悉的,爸每天都背着去上班,军绿色,翻盖上还有一个红五星,是爸喜欢的款式。透过塑料袋,她看到挎包上有暗黑色的血渍,比她看到的他脸上的血渍颜色更暗。她害怕似地把视线移开。

她饿得终于站起身来,开了灯,到厨房把早晨煮好的粥拿出来放在饭桌上,粥已经凉了,在锅里粘成一整块。屋子里空空的,原本一直都觉得窄小的家,这时却让她感到空荡荡的,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她用汤匙掏起浓稠的冷粥送进嘴里,她感觉难以下咽,得用好大的力气往下咽。粥进了喉,眼泪却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落到粥里。她又掏了一匙滴了泪的粥。好内疚呀,这时她才感觉到心口上阵阵抽丝般的痛,为什么我要叫你哑爸呀?她的眼泪串珠似地滚落。

她一直都叫他哑爸。其实他不哑,能够说话,只是发音不那么清晰,多数人几乎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因此都叫他哑巴。但她是听得懂的,她从小听他说话,她能听明白他说的每一句话。小时候她总听他讲故事,一些是他书里看来的故事,一些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她喜欢听他讲故事,她也喜欢他的声音,是充满磁性的男中音。

她从小就听大家叫他哑巴,当她开口学说话的时候,她就模仿大家叫他的声音叫他哑爸。但她叫哑爸的时候,哑字用的是很含糊的发音,重音放在爸这个字上,区别于其他人叫他哑巴时,重音在哑,巴只是个辅助音。他很开心地笑,把她高高举起,好像他听到了似的。奶奶说,她把哑巴叫成哑爸很有创意,说的时候也是“呵呵”地笑。那时她根本不知道哑巴是什么意思。等到她明白哑巴这两个字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他不是哑巴,她已经理解了哑巴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歧视成分。令她内疚的是,她叫他哑爸已经多年,习惯已成自然,看到他时,哑爸这两个字就会脱口而出。

哑爸真正的障碍是听不到,这个喧闹的世界对他而言是一片寂静,他听不到鸟叫,也听不到她说话唱歌,因为听不到才影响了他发音的清晰。哑爸不仅听不到,他还少了一条腿,腋下拄着根拐杖代替他失去的那条腿。

奶奶对她说,“他小的时候呀,可啥毛病也没有,腿没有断,耳朵没有聋。那时我们厂里的小火车天天运煤矿石进进出出,周边的孩子们都提着小篮子等在铁轨边。这里有一个道口,小火车经过时都要被震动一下,随着车厢的震动,装得满满的堆成山似的煤矿石,就'哗哗’地撒落一地,那些孩子们就都围拢了捡那些落下的煤矿石。有一些大胆的孩子,还会爬上小火车,从上面把煤矿石扔下来。那年他才五岁,跟着大孩子去铁路边上捡煤矿石,却被小火车压断了一条腿。送到医院时那条腿还挂在那里,医生说没用了接不回去了,就把那条腿给锯掉了。没了一条腿后的头一年,他经常摔倒,再后来就失去了听觉。唉,这个苦命的孩子!”

奶奶带她走在铁轨上,小火车已经没有了,那时她也就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奶奶说的工厂早就关闭了,铁轨还在,大多被土掩没了。奶奶一说起他就滔滔不绝,好像心里也是非常的内疚。“我就没见他沮丧过,不知他吃了多少苦呢,大学进不去,工作没个着落,独自在外闯荡了好几年,又是在马边给人擦皮鞋,后来又想学画画。唉,他爸死得早呀,之后就捡到了你。你可是他的宝贝呀,他又当爹又当娘,哪里会容易呢。可你瞧他呀,成天就乐呵呵的不知忧虑。”奶奶说的时候连声“唉唉”地叹息,像是胸口上堵了很多空气,要通过这样的声音才能释放出来。

她把粥一大匙一大匙地往嘴里塞。她知道自己是他路上捡来的,很早就知道了。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没有妈,因为他始终没有结婚。她只有奶奶和哑爸。好内疚呀,她的心像刀扎似地痛,她曾经对他吼过:“你干嘛要把我捡回来!”

那时她上了初中,遇到各种烦心事,她自卑她抑郁她没有一个朋友,原本至少还有奶奶,可会听她说话奶奶去世了。她把这一切归咎为他的过错,她心里怨恨他。就他这个模样,自己一个人都搞不定,干嘛要去抱回个弃婴,这不是自找苦吃吗?自找苦吃还连带她跟着受累。她想,如果当时他没有捡回她,或许她已经饿死冻死一了百了,或许是其他人捡了她,其他人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吧,这世界能有几个是又聋又少了条腿的人呢。

她吼出后就内疚了,不知他听到了没有。她知道他爱她,比别人的爸爸更双倍地爱她,像爸爸一样爱她,也像妈妈一样爱她,奶奶不在了,他又多了像奶奶一样地爱她。她原本是个弃儿,因为有他,她才得到了爱,得到一个家,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爱她。他会给他买最好吃的食物,穿最漂亮的衣服,他叫她公主,说她是落入贫民窟里的小公主,他给她讲故事,他画画给她看。

他说,“那天我去看我爸,就是你爷爷,你没见过他,是在他去世后才有了你。我是去他的坟地,去向他告别,我还要出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爷爷的坟地在南山上,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山了,就在南山的山脚下,我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她说:“你听不到。”

他说,“我肯定是听到了。我就循着哭声走过去,正好是下午放学的时间,看到有几个学生围着一个哭泣的孩子,他们拿自己水瓶里的水滴在孩子的嘴里,孩子贪婪地吃着,却一边吃一边继续哭。我看到了,知道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我看到那个孩子,心里涌上一股特别的心痛。我就把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身上都尿湿了,衣服领子肩膀上也是学生们喂水时流下的湿湿的一片。天气很冷,刚过了春节,孩子冷得阵阵发抖。说来也奇怪,我抱起那孩子,孩子就不哭了,还砸吧嘴对着我笑。我抱起那个孩子也就再也放不下来了,我们是有缘的,你知道吗?有缘。那孩子是等着我来救她一命,所以她不哭了,一只小手舞动着都伸到我脸上了,像是要抚摸我。我就这样把那孩子抱回家了。回到家,我把孩子递到奶奶手里,我说如果没人认,我们就养着吧,她是上苍赐给我的女儿,我就是她的爸,我要做一个好爸爸。”他咧着嘴笑,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搂在怀里,“这个孩子就是你呀。”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在他的怀里也开心地笑了,两人笑作一团。

他画了一找张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小手向上舞动,有一双大手在下面托着那个孩子。他画了一张穿着公主服的女孩,有一只大手牵着那个女孩的小手。在他的画里,他都只是一双大手。她记得,当时她把小手伸进他的大手里,说,“大手和小手,大手是哑爸,小手是宝宝。”他听了非常开心地笑,嘴巴咧得比平日里更大。

她使劲吃着粥,原本两个人分量粥,她一个人全部都吃掉了。她一边吃一边流泪,她一边流泪一边吃。他总是咧着嘴笑没心没肺地笑,就好像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就好像他活得有多么的开心。好内疚呀!她的心像被刀捅开了一个大洞,有一阵子她特别痛恨他这样的笑。

那时奶奶已经去世,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因为少了奶奶的退休金,因为他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他有擦皮鞋的手艺,可他们住的小地方没有擦皮鞋的需求。他参加自学考试,还拿到了汉语言专业毕业文凭,可他写作赚来的稿费不足以维持生计。他喜欢画画,但只学了一年,学艺未成。他可以外出打工,可她年龄还小,他需要留在家里照顾她。于是他在家里做豆芽,绿豆芽,黄豆芽,花生芽,豆芽维持了他们两人最基本的开支,一直到他获得现在这份工作,生活才相对有了保障。他专门上晚班,有时小夜班,有时大夜班,多数人没法接受这样的上班时间,所以他才有了获得这份工作的机会。但或许正是这份工作让他丢了命,想到这一点,她心痛得泪水涟涟。他上下班骑自行车要近一个小时,经过534国道,夜间往来大货车多,行车速度快,他听不到,汽车开到他身后了他都不会知道。

她看到他努力地工作,她看到他在社会上跌跌撞撞,她看到生活的艰难,初中毕业时她对他说她报了职业学校。他当时也是咧了嘴,那表情说不上是哭是笑,他说,“上职业学校也很好。原本我想你应当上高中,我借钱也会让你上高中。”她当时对他嗤之以鼻,她的表情肯定很不屑,她的态度肯定很恶劣,她心里很明白,即便她勉强上了高中,同样没钱上大学,不如现实一点学一门职业技术,早日工作早日自立。

她泪流满面,“哑爸,我就要毕业了,我都已经在实习了呀,单位都说了要聘我了,我很快就可以工作了。哑爸呀,你怎么就等不到这一天呢?”

她又一次被抛弃了!这才算一件令她痛彻心扉的事。十九年前她的亲生父母抛弃了她,今天,养育了她十九年的哑爸也抛弃了她。奶奶死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里还有哑爸。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没有人再会把她捡回家了。她的眼泪像趵突泉似地从眼眶里涌出滚落下来,她的心被掏空了,心里有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她有无数的内疚呀,她原本以为会有机会弥补,会有机会回报,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成年了,她会帮着他扛起这个家,她不会让他再这么辛苦。可他就这么走了,没有一点预感,没有一个过程,没有开始一切就这么都结束了。

她的眼泪滂沱,她很少哭,或者说她几乎不哭,可这会儿她已成了个泪人。她的视线再一次停留在民警交给她的那个塑封袋上,她拿起塑封袋,把它贴在胸口上。“哑爸,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呀!”

她哭得稀里糊涂,她哭得昏天黑地。突然,她感觉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在她的胸口上,她的手触摸到一个硬物。是什么?她把塑封袋拿到眼前,她泪眼模糊,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塑封袋里,在挎包翻盖处,探出一块小石头来。

这是什么呢?在他的口袋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块小石头?他什么时候捡来的?她拉开封口取出小石头,是一块鸡蛋大小,扁圆,青灰色的鹅卵石,上面有黄赫色淡淡的纹路,她看到黑色马克笔画上去的一张笑脸,一看她就知道是爸画的,弯弯的两道眼和一张咧着笑的大嘴。她双手捧着这块小石头,她把石头捧在眼前像是要仔细端详,真像是哑爸呀!像他青灰色的脸,像他弯弯的眼,像他咧开的大嘴!

“哑爸。”她失声地叫了出来,“哑爸,真的是你呀!”

她用双手把小石头捂在胸前。她用力地把小石头按在胸口上。她有一种奇特地感觉,这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她的心口,她感到痛,跟之前心如刀搅的痛完全不一样,这块硬邦邦的小石头直抵她心口上那个空洞的地方,小石头就这么硬生生地像是给嵌入到空洞里了,“痛啊!”她不由自主地轻呼。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心口上原本的那个空洞被填补上了,她清楚地看到,哑爸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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