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奇人老何/岳朝军
老何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奇的一个。
第一次和老何正面接触是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春雨的周五下午,过了五点,机关院已经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人影闪过,也许只有门卫和后面两三家常住户有人在。我正准备锁上信访接待室撑伞骑车回家,忽然听到一连串洪亮的叫喊。“我是乡长”、“我要上班,马上给我安排办公室”、“再不管我,罚三千五百万,管了就少罚一千万”。
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披着破旧白色塑料膜、头发花白、面庞窄小黝黑、个子低矮的老者向信访接待室走来。老何是信访办多年的常客,声音很熟悉,一听便知是老何来了,这几句话是他进了乡政府院必说的,经常听得到。原先我不管信访,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模糊、很缥缈;现在管信访,听起来格外清晰、格外真切。我原来可以不理睬他,现在不接待看来是不行了。
“老何,来了?”我提高嗓音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进了屋,不慌不忙地将身上的塑料薄膜解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
“多少年了,我的事还不给我解决,县里说了叫我来当乡长,我来了多少趟了,啥时候给我安排房子?”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是灭鼠团长,谁不知道?团长啊,县级干部,知道吗?我有证明的……”说着,他从自己灰色的破旧布包里掏出一卷破旧的纸卷,就着桌子伸展着,寻找着。我扫视一下,那些又黑又脏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有的还盖有公章,印泥的颜色大多已经暗淡。
其中一张是一条烟的硬包装纸伸展开压平后写的,我随便问道:“这一张是谁给你写的?”
“城里找人写的。”
“出钱了没有?”
“出了。”
“出多少?”
“五毛。不值啥。”
不知怎的,我突兀对他产生了异样的兴趣,认真地对他审视起来,似乎是对多年来只听其人不问其人进行一下弥补。他的眼睛又小又圆,又黑又亮,黑白分明,似乎并不浑浊,看起来很有神,甚至透射出黑色的亮光,像年轻人的眼,说话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又密又粗,发型是自来卷的笔头,虽是自然形成的,但像是刻意做的发型;他的脸又黑又小,皱纹并不多,平展而厚实,似乎有一层灰黄色的尘土,油腻腻的并不干燥,也许不是每天都洗的。他上身着一件破旧的、下摆过膝的中山装,内套白粗布衬衣,里外领口都是黑油油的;下身穿一件灰色牛仔裤,皱巴巴的,颜色也褪得很厉害,裤口和膝盖处都起了毛;脚上穿着一双样式时髦的白色运动鞋,沾了许多泥巴,又脏又破,两条鞋带一白一绿,也许是穿孩子们的或是捡来的。在我仔细审视他时,他接连说了好多话,我只顾看他,压根就没有听清说的啥。
“老何,你看,天要黑了,还下着雨,你回去吧,改日再说吧。”
“又是推,推到猴年马月哩。你是谁,我咋不认识,你能不能管我的事?”他突然问起我的身份,看来他还不认识我。
“我……管的是……可是我……有急事得马上走。”我嗫嚅着。
“那我啥时候再来?”他抬眼注视着我,很认真地问。
“下……下下周周一吧。”我若有所思地说。
“我是乡长,给我安排房子,我要办公,再不管我,罚三千五百万,一个子也不能少!”他说着重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装进布包里,重复着来时的话,出了信访办的门走了,声音依旧洪亮。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走了,并不难缠,实在是意料之外。
第二次和老何正面接触就是在我所承诺的“下下周周一”的上午。他的记性真不错,似乎比我们年轻人还要好,我们常常丢东忘西,把周一当周二,把周三当周四的。当我听到“我是乡长”那熟悉的开场白时,老何的一只脚已经轻盈地跨进了信访接待室的门槛。我扭头向他看去,他除了手里提的袋子换成了一只旧塑料袋子以外,其他似乎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我是乡长,给我安排房子。听说你是新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能管我的事,你得管。”他见我就劈头盖脸地说。
“管是得管,可是,你会干啥?”
“我是灭鼠团团长,全县出了名的,我立过大功,我是灭鼠专家,我何团长名声在外,谁不知道。”
“那你,就讲讲怎样灭鼠吧,就当在大会上给群众讲话,做宣传,先让我听听中不中。”我早听说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何当过生产队的灭鼠团长,这会儿闲着又没事,于是故意这样说。
老何很麻利地站起来,干咳两三声,提了提嗓子,郑重地向正前方扫视了一下,像在讲台上扫视台下成百上千的听众,然后正色说到:“同志们,你们好——”他顿了顿,手抬起来在胸前有力地挥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下咽的声音),接着说,“今天,开这个会很重要,我讲一讲关于灭鼠的事,大家要注意听,认真记,这个灭鼠嘛,是国家的基本国策,就是除四害,四害知道吗?就是苍蝇、蚊子、老鼠、臭虫——。我们要坚决打赢这场战争。这个——灭鼠很重要,大家要齐动手,积极主动参加,投入到灭鼠工作中去……啊,这个——我们起码要灭掉80%以上的老鼠,这样,我们的粮食就能增产30%……我们的生活水平就能好上一大截儿,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他有板有眼的讲了足足有五分钟,原来黑黝黝的脸上泛出了一些红晕,眼睛似乎更黑更亮了。讲完后,他端起桌子上前一天不知谁没喝完的剩茶冲着我微笑,像是向我征求意见,让不让喝,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很绅士地呷了一口,我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也许孔乙己就是这个样子吧。
“讲得好是好,只是现在农民都盖了新房,楼板砖墙水泥地,屋里进不去老鼠,庄稼地里老鼠好像也不多了,哪还用得上灭鼠,灭鼠过时了。”
“老鼠不多也得灭,灭鼠是个正经事,是大事,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到啥时候都不能丢。”
“那,你坐那辆车先下村宣传宣传吧,看效果咋样,再说你的待遇问题。”我胡乱指着院里不知哪里来办事的一辆面包车说道。他顺我指的方向看了一下,径直走到那辆车旁,向车里看了看,车里没有人,车门关着,他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还不时地向车周围扫视着,显然是在寻找司机。过了好一会儿,当司机走过来拉开车门启动车辆时,他冲司机没有出声地笑了笑,说道:“走吧。”司机好像连一眼也没有看他,更没有听他说话,只顾掉了头走了,或许司机也认识或者是听说过他吧。老何皱了皱眉头,一脸迷茫,顺着车走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出了乡政府大门,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了多远,当然那结果可想而知,大约他最终是跟不上的。
第三次和老何接触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夜,确切地说不是接触,是看见了他。我虽在乡下上班,却把简陋的家安在县城,沦为半个城里人,每天像钟摆一样,不厌其烦地骑自行车往城里赶。那天工作忙,干完公差,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骑着车急急地往家赶。走到县城一条繁华的街道旁,借着黄色的不太明亮的路灯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他近旁时,我一只脚点了地,将自行车停下来,定睛一看,是老何,就是他,他在整理面前的一堆破烂,大多是塑料瓶子,他不紧不慢地向一个偌大的鱼皮袋里装着塑料瓶。旁边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他们与老何互不关心,互不理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于一个陌生的拾荒者,人们的态度往往是这样,而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注视着他,而他像没有注意到其他过往的人的存在一样,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是那样专注,那样淡定,目不旁视。不明亮的黄晕的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有多黑、有多油、蒙有多少灰尘,看不清他的头发有多白,看不清他的衣服有多破旧。他那天竟然穿着一件风衣,啊,是风衣!看起来衣袖都挺完整的,如果不是黑色的那就一定是灰色的。他半蹲着,风衣把他下身完全地围了起来,加上他自然的笔头发型,加上他的淡定自若,在这样的光线环境中,他的形象确乎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看起来与白天判若两人。看起来他似乎不再委琐,似乎不再是一个上访老户,而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做某种雕塑的工作中的艺术家。如果我们能按个暂停按钮,那他和他面前的一堆“宝贝”加起来正是一件生动的艺术品;再往大处叠加,加上因昏暗而显得有些暧昧的光线,加上光线里显得有些隐约模糊的大路和路边的梧桐树、近处的房子,那简直是一件能够获奖的油画大作了,这大作一定是某一位大师所作的。但是,却万万不能把我纳入画中的,那样会把一幅完美的画破坏掉,那是画蛇添足,是万万不能的。忽然,一个冷颤把我打醒,把我从臆想中拉了出来,还让我打了个喷嚏,我发出的不雅的声音并没有惊扰到他,他始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突然觉得我在这幅凄美的油画中是多么的多余,真真是画蛇添足,便蹬了自行车,抽身而去了。
第四次和老何正面接触是我们信访办主动把他“请”来的。原因是,他竟然捅了大娄子,到省城上访了,并且被信访部门登记了,给我们的信访工作重重地抹了一道黑。我们深感惊诧、深感意外之余,就是还要把他“请”来,在我们专门为他准备的需要上报的信访结案材料上签上他的名字,没有他的签名,我们无法上报材料,无法结案,那可是大事,会更加败坏我们的信访成绩,我们还会因此而受罚,排名也会受到影响。对我们的结案材料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他本人要签上意见才行,当然能签上“同意”就更好了。老何会不会来签字,会不会签上“同意”,我们心里真是没谱,但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让村干部通知他,说是要为他解决问题,他果真就兴冲冲地来了。
“老何,来了!”老何一走进信访办的门,我就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我的同事小木热情地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还温和地对他说:“喝茶,喝茶,坐,坐!”随后,小木主动地把老何的破布兜接过来放在桌子上。
“我的问题今天能解决了?”受到今天的待遇,老何似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手里端着的茶没有喝也没有放下。
“哦,差不多了,领导已经决定给你安排办公室,还给你配车,准备让你上班。”我赶紧说。
“那让我看看房子,让我在哪儿办公。”老何高兴地笑着说,笑得很灿烂,是我所见到的他的笑里最灿烂的一次。
“房子正在装修。关键是——你识字吗?你会写字吗?当领导不会写字肯定不中。”
“我原来识字的,也会写,这么多年不写了,要忘完了,写不好。”老何有点不好意思,脸微红着说。
“当领导得经常签字哩,起码得会签名写‘同意’俩字,你知道的。”同事小木接着说,又把桌子上一支笔纸递给老何,并指着桌子上一张纸说,“你先写写看咋样,先写个‘同意’,再写个名字,看看。”
老何接过笔,握在手里,微微有些颤抖,使劲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很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小木,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
“要不,你照着我写的写,不会写字可不中,连个字都不会签,咋当领导。”同事小木说着,同时工工整整地写了“同意”、写了个老何的姓名,让老何照着写。
老何比照着吃力地很慢地很认真地写了一遍,写的字像小学低年级写的,所幸的是还能把字写完整。我和同事小木相视会意地笑了一下。小木把信访结案正规表格拿出来,指着信访人应签字处,对老何说:“老何,你的字写得挺好哩,来,再写一遍,再练练。”
老何在指定位置很认真地又“练”了一遍,我们想要的终于得到了,好歹能够交差了。大功告成后我们让老何下周来正式上班,他就高高兴兴地欢快轻盈地走了。
除了和老何接触之外,还听说一些关于老何的逸闻趣事,不知真假,但颇值得一提。那是和我的一个朋友偶然聊天时听到的,那个朋友和老何同村。
朋友说,几年前冬天的一个午夜,他从邻村朋友家办完事独自一人骑车回家,那夜刚下过雨,湿气在空气里升腾游走,虽然天是晴的,圆月当头,可是并不能朗照,看到的东西模模糊糊的全没有边缘。当他哼着小曲走到村南一个缓缓的长坡前时,猛然看见半坡处一个模糊影子,像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旁边似乎还有个包裹。朋友心脏骤然紧缩,神经瞬间拉直。他说,长坡处是个十分“紧”的地方,所谓“紧”就是那地方有鬼魂经常在夜间出没害人,发生过不少离奇的事,至于是真是假,说的人多了也就让人半信半疑,正所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朋友历来胆大,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影子处也不正视,下意识地加大了蹬车的力量。真是怕出有鬼,痒处有虱。刚超过影子,忽听身后说道:“来,过来,坐这歇会!”
朋友头皮麻了一下,险些从车子上摔下来。但传来的声音却熟悉,那不是本村老何的声音吗,正是。朋友扭头看了一下,没停,也没搭话,径直走了。
朋友还说,老何的一个儿子和儿媳经常和邻居因为琐事吵架打架,邻居家的男人常年外出打工,只有老婆在家,老何的儿子儿媳便占了优势,总是两人打一人,把邻居家的婆娘打的苦不堪言。有一天,老何从外边回来,进了村正碰上儿子儿媳殴打邻家婆娘,老何快步冲上前,踮起脚(因自己个子低矮,儿媳人高马大),抡起巴掌,朝自己儿媳脸上啪啪两耳光,扭头就跑,儿媳在后面追,肥胖的儿媳终究也没有追得上老何。
朋友还说,老何有特异功能的,他能梦游为别人占卜。说老何起初是拉着架子车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睡着了还能把架子车拉回家,后来是睡过去打个盹能为别人占卜吉凶寻找失物。说有一次老何在县城游荡,临近中午,饥肠辘辘却身无分文。在一院落大门口和一老太太搭讪,老太太说自家小狗丢失正要出去寻找,老何便顺水推舟说自己可以梦游占卜为其找到。老太太十分高兴,将老何请到家里,老何坐在沙发上,头一歪便睡过去,微微地打起了鼾声,须臾醒来,让老太太往东南五百米的一个干坑里找。老太太言听计从,向东南五百米左右果然发现一个废弃的水泥池子,池子又深又陡又光,要找的小狗正在池子里嗷嗷乱叫呢。小狗找到了,老何自然有了饭吃,还得到了五元酬金,甭提有多高兴了。
以前,几乎每周都要到乡政府“报到”两三次的老何,近半年多来在乡政府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他来乡政府,除了管信访的几乎没人理会他;他不来乡政府,除了管信访的几乎没有人想起他。但他却在我这个管信访的人的心里烙下了印记,像文身的颜料一样深入肌肤,不能褪去。有时想起他觉得这个人很是虚幻,竟怀疑起以前和老何打交道的事是否真实,是否梦中的过往。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忍不住到公安派出所专门去查,管户籍的民警打开电脑搜寻到了我要找的老何,电脑显示:“何**,男,生于1930年*月*日,汉族,文盲,身份证号4104211930****5513。”又忍不住去乡档案室找灭鼠年代的档案资料,竟然找到了早年的一张“**公社灭鼠人员花名册”,有一行赫然登记着:“何**,男,汉族,生于1930年*月*日,高小文化,中共党员,灭鼠团长,B村七组。”
哎,不知道老何此时在哪里游荡,不知道老何还会不会再到乡里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也许压根就没有老何这个人。
作 者 简 介
岳朝军,男,汉族,生于1969年7月,河南省平顶山市宝丰县司法局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