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慈母手中线

母亲不满54岁就去世了,整理遗物时,发现那个已经脱漆的老式木柜里,满满盛放着各色各样的土花布,全是母亲不同时期手织的棉布样品。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也是个慎思远虑的人,块块样布,手泽所经,体现了老人家的聪明智慧,凝聚着老人家的心血汗水,也是那个时期家庭艰苦生活的见证和象征。

母亲一生中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耗在了纺花织布上。在我的记忆里,她那双闲不住的手,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针针线线。我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就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编织出来的。

我开始学步穿的第一双鞋,是那个年代特别时兴的猫蹄鞋。母亲用彩线在鞋的前脸上精心绣制了鲜艳的玫瑰花,那种以大紫大红为主调的色彩,显示出传统的富贵和吉祥。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当时虽然家里贫穷,老人却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我就是带着母亲期盼的这种富贵和吉祥,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

稚童时期朦胧的记忆里,父亲擅长花鸟画,母亲则喜欢以父亲的绘画做底样,再用同样颜色的丝绒线,一针一线绣出来,竟然比原作还要逼真鲜丽。花草的静雅,鸟虫的腾跃,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那幅表现兰花、芙蓉、石榴、腊梅四季花卉的蚊帐檐儿至今还保存完好。

后来,父亲的不幸逝世使家庭蒙受巨大灾难,为了不让受孤的孩子遭受委屈,刚强的母亲以慈善之心和灵巧之手,夜以继日地穿针走线,为家庭编织着平安和温馨。记得刚上学的时候,老师为了丰富文化生活,让学生每人自带一件玩具,集中摆放到教室里共同鉴赏。母亲熬了一个通宵,精心缝制了一对金丝鲤鱼。她把花布剪接成鱼状,里面用棉絮衬起来,再用彩线穿插金丝线绣出鱼翅鱼鳞,看起来色彩斑斓,活灵活现。特别是那双玻璃珠装点的眼睛,闪闪发光,格外有神。母亲用细细的绳子把鲤鱼吊在竹竿上,悬在空间的鱼儿悠然地旋荡着,就像在水中自由地游动,引得沿途许多妇女孩子争相传看。在学校里,自然也获得老师的赞誉,赢来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一根根普普通通的线,经过母亲那双手的巧妙运作,就能够化平俗为珍奇,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最能展现母亲手上功夫的,还是纺花织布。这项传统工艺,在农耕社会里世代流传,男耕女织就成了千百年来自然的家庭分工。纺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让混乱一团的棉花变成条缕清晰的布匹,大致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其中的许多重要工序,既要劳神费力,还要有创新的技巧,既要眼疾手快,又要精益求精。因而纺花织布的本领,也就成了衡量农家妇女巧拙的标准。那些年,母亲就是靠纺花织布,作为维持家庭生计的主要手段。在我成长的经历中,不知目睹了多少次从纺到织的全过程。在某些环节上,有时候母亲也让我当帮手,那些虽然单调枯燥却也饶有情趣的场景,至今仍记忆犹新。

纺线是两只手的巧妙合作。右手摇转纺车带动锭子旋转,左手抽扯出长长的棉线,再扬手缠绕成粗大的线穗,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纺纱的效率主要体现在抽线周期的长短上,初学的人由于棉絮吞吐不均,常因断线使动作不能连续。母亲纺纱是从小练就的好功夫,主要技巧就在于手握棉絮松紧适度,吞吐均匀,两只手抑扬顿挫,配合默契,抽线连续不断,挥洒自如,一根长长的棉絮能够一口气纺到底。即便是纤维短脆的被套棉,母亲也能最大限度地延长抽线周期。一般人纺线眼光始终随着线的抽扯移动,丝毫不敢旁顾,显得谨小慎微。母亲纺纱时却有说有笑,顾盼自如,显得轻松随便,从容大度,看起来是在随心所欲漫不经心中悠闲地进行。最有趣的是,母亲疲劳时就假寐片刻,看似闭着眼睛,双手却顺着固定轨道有规律地运行,始终秩序不变,方寸不乱。仿佛手中捏攥的原本就不是棉絮,而是现成的纱团。那架纺车几乎成了母亲得心应手的玩具,调理得规规矩矩,俯首贴耳。

经线是手足并用的循环运动,常常是在无风无雨的晴暖天气里,安排在朝阳背风的屋檐下进行。那时候时兴织花布,要把染制好的线坯子拉成长长的经线,是件非常繁琐麻烦的事,难就难在必须根据花色品种的要求,把各色彩线有规则地交合在一起,再有计划地分理清楚,稍有差错,就会功亏一篑。经线时,我常干的活就是蹲在一头挂橛子。只见母亲用手拢着撮合在一起的线缕,悠闲地往返走动,就像擀面条拾掇面块那样轻松自如。走到一头就把手中的线交给我,我再按顺序挂到不同的木橛上,省却了母亲许多弯腰的工夫。母亲拾交时需要按次序收拾起不同颜色的线条,理顺后再反手交叉。进行这个环节必须小心翼翼,精力高度集中,我也就默不做声,诚惶诚恐地侍应,生怕干扰了母亲的思路。同时,我还兼顾着驱赶鸡狗的任务,防备这些不识时务的家伙有意添乱。挂橛子的差事虽然是辅助,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不留神,就会失职误事。

浆线是为了增强线的韧度和耐力。用面汁将线子浸透并不复杂,重要的是不能暴晒,必须晾好蹾干。母亲每次都选择响晴天气,在树荫下支起木杆,架上浆椽。等浆过的线子半干时,就开始用根短木棍,狠拽猛蹾。这种出力的活一般是由我分担。当使足全身的力气,咬紧牙关,把线子蹾得“嚓嚓”作响,震得周围的墙壁“嗡嗡”回声,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扑”乱飞,内心里便陡然增添一种长大了的自豪感。

刷线是一道严谨细致的工序,母亲向来是亲自动手,从不让别人操作。经好的线子已经缠绕在织机的撑花上,把线刷开、刷匀、刷顺,是织布前的奠基工程。看母亲刷线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见她手持竹刷,全神贯注地在线面上轻扫重划,直到去除粘连,扫清障碍,让机杼轻松通过,才算达到标准。那情景,常常让我想起拨筝弹琴的艺术家,倘若棉线也能像丝弦一样发出音响,那么,母亲弹奏之下,必定是一曲美妙动听的乐章。

织布是一个创造创新的过程,需要心、目、手、足有机合作,配套联动。特别是比较复杂的花色图案,不仅经线考究,纬线也色彩繁杂,必须经过精心构思和设计,巧妙地利用经纬交错变化,再加上有条不紊的操作,才能形成想像中的品色。母亲曾经织过十把梭的斗纹锦,那真是色彩鲜艳明快,图案也富丽堂皇。母亲织布速度快是街坊邻里公认的,十把梭按顺序依次摆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飞梭像燕儿般来回飞翔,让人眼花缭乱,谁也辨不清两只手是如何频繁交替的。最难忘的是,母亲接线头的动作十分娴熟优雅。她一手拿梭,一手拾起断头绾成环,再与另一个线头一并放入口中,后期的对接就是在口中用舌尖完成的了,吐出来就是一个完全的结,速度有时快得叫人目不暇接。只要线子上了机,母亲的心也就拴在了织机上。她起五更睡半夜,夜以继日地劳作,直到一匹布织完了,绷紧的心弦才能松弛一些。布匹下机时她翻来覆去地检查,满怀深情地抚摸,那种感情,真像一位母亲对待自己心爱的孩子。

为了供养我们上学读书,母亲常常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熬夜织布。我和母亲共用一盏煤油灯复习功课。要让母亲看清纹理,煤油灯需高吊在半空处。我就因陋就简,把桌凳放在床上,以便凑近灯光。开始,“咔咔”的织布声有点干扰我的思绪,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闹中取静。母亲的辛劳,激发了我学习的动力,我的勤学,也增加了母亲持家的责任。静夜里,我和母亲各有所专,心无旁骛,但心灵上的沟通和感染是潜移默化的。有时熬到深夜,我看母亲实在累了,就劝她早点休息,母亲反倒催我快些睡觉。大概看到我欲睡不甘的样子,母亲才答应同时休息。可是,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母亲又端坐在织机上忙活。每当这时,泪水就模糊了我的眼睛。为了不让母亲发觉,就悄悄用被子蒙上头。我想,母亲背着我一个人伤心的时候,也许泪水就洒在了经线上,织进了布纹里。

母亲亲手织的布,除了卖钱买粮之外,就是供一家人穿用。那些年穿的衣服,使用的织布,全都是这种土花布。就连我用过的书包,也是母亲用粗花布缝制的。母亲是个很要好也很要强的人,她认为孩子的穿戴是家长的脸面,再穷也要整洁体面,一定不能显懒露丑。平时等不到衣服脏,就催着换洗,即使穿旧了,也要熨得妥妥帖帖,板板正正。看到衣服破了,哪怕是局部开线,趁睡觉也要缝补上;发现纽扣松了,凑吃饭也要钉牢。每到过年,总要提前为我缝制一身新衣装,为新的一年添些喜气。有一次我的书包不慎挂破了,母亲先是打了个圆圆的补丁,后来又觉得不顺眼,索性拆掉,重新在破损处用丝线绣了只花蝴蝶,翩翩飞舞,楚楚动人。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熬了几个通宵,为我准备了一整套新衣服、新被褥,全是她认为最好看的花纹布。临行前的那一刻,母亲悲喜交加,紧紧攥住我的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又一遍,从衣领到裤角,从前襟到后背,生怕疏忽了任何一个细节。后来,她还是发现一个纽扣钉得不牢,立马抽针引线缝起来。就这样,我乖顺地依偎在母亲胸前,又一次近距离感受着老人家那慈祥的目光,那温馨的发香,那熟悉的鼻息,心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动,眼窝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酸。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啊,血脉永远相连,情感永远相牵。我由衷地感到,天下所有的爱,没有能超过慈母的爱;世间所有的情,没有能比过慈母的情。儿子走得再远,也永远挣脱不了母亲手中的那根线,因为这根线的两端,牢牢联结着母亲和儿子的心。

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省城高等学府任教师,难得有个优越的读书治学条件和充裕的发展空间。可是,远在家乡的老母亲思儿心切时,我就感觉到心动;积劳成疾的老母亲身体不适时,我就感觉到心悸;孤独无靠的老母亲精神痛苦时,我就感觉到心慌。我知道,这就是心灵感应,因为老母亲手中的那根线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的心。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家乡,来到了老母亲的身边,过了几年日奉晨昏亲侍慈颜的生活。

老母亲的过早去世,给我留下了永久的追悔。人工纺花织布的历史也随着那一代人的相继逝去而告结束。现代科技的发达,从纺到织的整个过程都由人工变成了机械。人们充分利用先进的染色汽织等技术,把织造做到了极致,做成了时尚,花色品种更多,艺术品位更高,实用功能更好。但是,在我的眼里,手织棉布仍然是一种传统文化的象征,一种勤劳与智慧的结晶。每当看到正在走俏的“鲁锦”,我就想起一生纺线织布的母亲。

(曾发表于《山东文学》)

2004·06

作者简介

张存金,笔名金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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