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一台戏——京剧《群英会》赏析

有一部戏传演了近200年,至今却仍立于不败,常演常新，是经得起时间考验,唱得响、传得远、留得住的剧目，无疑是中国戏曲中的经典，那就是京剧《群英会》。这出戏属于传统的“三国戏”中的一出。剧作者卢胜奎(1822-1889),《群英会》为全部连台本戏《三国志》中的精华折目。今天我们看到的《群英会》演出包括《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包括周瑜大帐设宴群英会、设反间计蒋干盗书、诸葛亮用奇谋草船借箭、黄盖受刑苦肉计、庞统见曹操巧授连环计、曹操月夜横槊赋诗、孔明七星坛借东风、三江口火烧连环战船、曹操兵败逃走华容道、关羽义释曹操等故事。近几年,中国国家京剧院、上海京剧院、天津京剧院等均有此剧目上演。一般控制在3个小时左右演出时间，对横槊赋诗、华容道张飞、赵云追杀曹操的过场戏等情节有所删减,如全部演出需4个小时左右。这出戏的故事大背景是“赤壁之战”，这么一场规模宏大的战役，《群英会》究竟是怎样描 写的呢?

笔者中学时曾受教于一位对《群英会》痴迷的语文老师，他说《群英会》是一台三个男人的戏。这三个男人就是诸葛亮、周瑜、曹操。这是三个聪明的男人。诸葛亮近乎于神，未卜先知，条条计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周瑜聪明出奇,能看到三步之内的棋。曹操应是事后的曹操,事情一过，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语文老师教导我们说：诸葛亮的聪明是常人学不到的；曹操的聪明常人必备，吃一堑，长一智；周瑜的聪明，好学生必备。《群英会》贯穿的人物众多，情景纷繁，故事曲折，一计生出一计，一环紧扣一环。然而真正的较量，却是这三个男人智慧的交锋、谋略的较量。

一、“武戏文唱”最具中国戏曲代表的显著特征 

《群英会》虽然是以描绘赤壁大战为题材的大戏，但并不是直接描写勇猛的厮杀、激烈的武打等战争场面以呈视听，而是一出“斗心工”的戏。这正是中国传统戏曲最擅长表现战争，最富有特色的精髓所在。这就是行话常说的“武戏文唱”，亦即用简单的写意化手法来展现战争及武打场 面。

戏一开场，周瑜因嫉妒诸葛亮比其强的聪明智慧，命诸葛亮去曹营劫粮，欲以借刀计杀之。周瑜的内心:“我观此人，计划机谋，出我之上，若不早除，必为江东之患。”而诸葛亮的内心:“胆壮何妨探虎穴，智高哪怕入龙潭? ”“明知周郎借刀计，佯装假作不知情。”戏一开场就有戏，即为以后各场埋下悬念，步步惊心、环环相扣。然而自以为高明的借刀计，周瑜以失败告终。第一个 回合就被诸葛亮识破，“诸葛亮出大营他是哈哈大笑，他笑那周都督用计不高。”周瑜得知，急令鲁肃追回劫粮令，且大骂道：“孔明哪，村夫! 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也。实指望借刀计将他瞒过，又谁知这机关被他解破。”

紧接着为战曹操，周瑜再施反间计借刀杀人，成功地杀掉了掌管曹营水军的荆襄降将蔡瑁、张允，这是《群英会》最浓墨重彩的一段戏。蒋干过江为曹操作说客，见老同学，周瑜格外高兴，于是设宴群英会招待他。群英会上周瑜装醉，一会抚琴高唱：“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一会舞剑：“同窗故友会群英，江东豪杰逞威风。俺今督师破阿瞒，哪怕他百万雄兵! 据长江与敌争锋，显男儿立奇功。”一番花活，弄得书呆子蒋干眼花缭乱，自作聪明地认为周瑜为之酒醉了。却不知正一步一步走进他设的圈套。蒋干盗了书后，为加强效果，周瑜还安排黄盖密报，且更过分的是装睡说梦话“三日之内，定取曹操首级。”蒋干急得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更，到江边寻小舟忙逃脱过江报与曹操。曹操闻之，急令推蔡瑁、张允斩首。待军士来报“斩首已毕”时，曹操忽然醒悟“哎呀，吾今错矣! 中了那小周郎借刀之计，杀蔡瑁和张允悔之不及! ”这个回合，周瑜完胜。至此，蒋干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曹操是打落牙往肚里吞，也不能给蒋干说明白。蒋干却埋怨曹操：“这一场大功劳他不加升赏，为什么当众将羞辱一场? ”好高明的一计，周瑜认为瞒过了天下人，却没瞒过诸葛亮。诸葛亮还当面向周瑜道喜：“那曹操果中都督借刀之计，杀了蔡瑁、张允。水军一破，岂不是一喜呀? ”周瑜、诸葛亮、曹操三人 的智斗我们先见识了一番，好戏还在后面。

接下来，周瑜对诸葛亮再施一计：三日之内要造十万支狼牙箭，并让诸葛亮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要杀头。一天、两天过去了，鲁肃见诸葛亮交不出狼牙箭心急如焚，于是给其出主意要么逃、要么死。诸葛亮却向鲁肃借快船二十只、束草千担、青布帐幔、锣鼓全份、每船水手二十五名、一桌酒席……一夜之间，诸葛亮在舟中饮酒取乐，向曹操草船借箭，“一场大雾漫江上，十万狼牙入帐中。”这一回合，诸葛亮出奇制胜，周瑜败曹操亦败。周瑜叹道：“哎呀! 孔明哪孔明，你真乃神人也! ”鲁肃是由衷地赞叹：“嗯，算得个活神仙! ”

周瑜设宴庆贺诸葛亮借十万支狼牙箭大功，席间计收蔡中、蔡和，又与黄盖演绎苦肉计，一一都被诸葛亮识破，诸葛亮告诉鲁肃：“见公瑾切莫说诸葛先知。”

曹操连中两计，也怀疑黄盖是苦肉计，却又不甘心。令蒋干二次过江探听消息：这边周瑜和庞统正等着蒋干中圈套。蒋干向曹操引荐庞统，庞统向曹操献上连环计。其间被曹营里另一个聪明人徐庶看破，庞统只得为徐庶出主意，让徐庶向曹操请兵三千，星夜奔往散关守隘口，以解曹军后顾之忧，实则脱离此是非之地。站在稳如平地的连环大船上，明月当空，乌鹊南飞，曹操远看平生的抱负将成，诗兴大发，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慷慨纵歌、豪气震天。这是《群英会》最为抒情的一刻，也正是有了这样一笔对人生况味的抒发，这出戏才显现它非凡的艺术价值 的光辉。

庞统施计成功，周瑜却病了。诸葛亮说周瑜害的是心病，并特地为其治病，只用16个字就治好 了周瑜的病。那就是“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借东风，诸葛亮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周瑜对其嫉妒也到了极致。周瑜说：“如此说来，那孔明乃是异人了。”“依我看来，他的死期到矣。”并令丁奉、徐盛待孔明借得东风，即斩其首级。借东风是《群英会》的高潮戏，诸葛亮一段二黄原板唱得极为过瘾。把赤壁大战前因后果，全在这段唱词中剧透。最后诸葛亮看东风已起，大功告成，并令守台童子穿上他的法衣装扮成他，他却踏罡步斗趁机抽身返回夏口。丁奉、徐盛赶来扑了个空，眼巴巴看着赵云接走了诸葛亮。这一回合周瑜又输了。

火烧战船接连4场戏都是过场戏,短而节奏快。一是曹操在连环船上接到黄盖来降书信。二是黄盖带领火船二十只诈降曹操。三是曹操见黄盖来降疑心有诈，急令阻止，话音未落，大船起火。四是曹操弃舟登岸。火烧战船周瑜大胜，曹操落败。至此，赤壁大战完结，然而余音未了。

曹军大败，只剩18骑人马逃跑，剩下来的戏却是诸葛亮直接对曹操用计了。计计让曹操印象深刻，计计让曹操魂飞胆破。在乌林安排赵云截杀,在葫芦口安排张飞截杀,在华容道安排关羽截杀。面对关羽，曹操只好装可怜：“曹孟德在马上苦苦哀告，君侯吓! 你何不留美名万古留标。”玩心计，关羽哪是曹操的对手? 关羽道：“往日杀人不展眼，铁打心肠软如棉。背地只把军师怨，左思右想难上难。关某岂做无义汉，宁斩我头挂高杆。小校摆开长蛇阵，释放曹操回中原。”其实，关羽义释曹操也在诸葛亮的算计之中。

中国传统戏曲情节构成，是由人物生发出来的。是人物一连串动作和行动的有机组合。戏曲是一种自由时空的线状结构形态，戏曲的空间(点)，就在人物的流动(线)中，不断变化着，时间和地点随人物的流动不断转换。我们以《群英会》来佐证，的确如此。

二、在不断的对比中刻画塑造人物形象 

《群英会》是一部生、净、丑行合作演出的男人戏,人物众多,人物身份、人物个性各有不同。虽然在程式化的传统戏曲结构中，人物有脸谱化的现象，然而，《群英会》一剧对人物的刻画塑造非同一般，那就是在情节的展开中、人物的行动中，通过人物间心理活动的不断对比，塑造出栩栩 如生的人物形象。

诸葛亮、周瑜、鲁肃的对比，在草船借箭中尤为突出。周瑜让诸葛亮定监造十万支狼牙箭完工的限期，鲁肃的反应：“哎呀，造十万枝箭，少不得也要半年哪! ”周瑜（忙拦鲁肃）：“半月可成? ”诸葛亮：“半月，多了。”鲁肃：“啊? 半月会多了? 哎不多啊! ”周瑜（拦鲁肃）：“十日可完备否? ”诸葛亮：“曹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鲁肃：“怎么? 十日还多么? 嗐，哼，真倒奇了! ”周瑜(拦鲁肃)：“七日再无少限? ”鲁肃：“七日太少了。”诸葛亮：“还多。”鲁肃：“啊! ? 七日还多? 再无少限了。恐你造不齐吧! ”周瑜（拦鲁肃）：“如此，请先生自限日期。”鲁肃：“着哇! 先生自限日期吧。”诸葛亮：“晤，三天足矣。”鲁肃：“啊? 三天你焉能造齐十万枝狼牙箭哪? ”周瑜：“是啊，三日无箭呢? ”诸葛亮：“愿甘军令。”鲁肃：“嗳，先生，军中无有戏言哪! ”周瑜：“是啊，军中无有戏言哪! ”诸葛亮：“我愿立军状。”鲁肃：“哎呀，先生，这军状你是千万立不得! ”周瑜：“嗳! 立下军状为凭。”（鲁肃拦。）周瑜：“先生请写。”诸葛亮：“军状啊……(写军状)”鲁肃：“完了，完了! ”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周瑜杀机四起，步步紧逼，步步下套，为达到目的，多次阻拦鲁肃；诸葛亮不急不忙，见招拆招；鲁肃夹在二人间，左右为难……戏精彩如此，周瑜心胸狭窄、嫉贤妒能；鲁肃忠厚 诚恳、心地纯一：诸葛亮智慧超群、谈笑自若的形象丰满生动。

周瑜、蒋干的对比，在蒋干第一次过江显现得特别生动。蒋干过江，周瑜一见面，直接就问：“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而来，敢是与曹氏作说客么? ”吓得蒋连忙回答：“哎，不不不。吾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与曹氏作说客耳? ”群英会酒宴上，周瑜把佩剑交给太史慈：“公可佩吾剑，以为监酒令官，今日宴前，但叙朋友交情；如有提起孙曹军旅之事者，即席斩之! ”席间周瑜却向蒋干夸耀军容、充足的粮草，装醉抚琴、舞剑，携蒋干入帐抵足而眠……这一切都是给蒋干制造盗书信的机会。蒋干在营帐中盗书信处细节的描写更是引人入胜。直到五更蒋干盗书逃走，还特地安排与鲁肃相撞。(鲁肃上，蒋干、鲁肃同碰头。)鲁肃：“啊，先生。”（蒋干慌）蒋干：“大夫，请了请了。”(急逃下)周瑜的英爽风流，蒋干的局促不安都非常生动。

曹操与众人更是一个大对比。传统戏曲中把曹操塑造为白脸，代表奸邪，其实，曹操的性格是很复杂的。横槊赋诗一节中就有雄才伟略的一面。最后败走华容道更有常人想象不到的一面。曹操 的三笑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戏曲情节：曹操逃到乌林，看见这里地形险要。他突然大笑起来。他对众说“笑的是诸葛亮，他不会用兵。此处若有一起人马，我们大家性命难保!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侧面杀出赵云。曹操逃到了葫芦口,他又仰面大笑起来。众人问他为什么笑。他笑着说:“诸葛亮用兵不如我啊! 要是我，一定在葫芦口设下埋伏! ”曹操话音刚落，张飞带着人马杀过来。曹 操逃到华容道，山路泥泞坎坷，士兵们又累又饿叫苦连天。曹操却在马上三次哈哈大笑：“笑只笑周郎见识浅，孔明袖内少机关。此处若有人和马，大家性命难以还。”曹操笑声未落，只见关羽带领士兵，在华容道山谷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曹操大惊失色……身处险境，曹操还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在一般人来看有点二百五，其实表现了他心胸较开阔，性格中还有点可爱，这个人物就 比较值得令人玩味。在新编戏曲中经过裘盛戎、袁世海、尚长荣等大师的演绎，曹操的艺术形象更加完整和丰满。

中国传统戏曲在戏剧结构、人物塑造有着独特的创作方式。经过上百年的沉淀，已经成为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思维，这就是经典戏曲传演不衰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