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败絮其中:13世纪前期的十字军诸国的表面繁荣
虽然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在狮心王的卓越领导下,成功阻挡了萨拉丁的兵锋,让耶路撒冷王国得以幸存,但其国力已大不如昔。十年后第四次十字军出人意料地攻占了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建立了一个拉丁帝国。不过此举对东边的十字军国家来说未必是一桩幸事,因为希腊东正教徒与拉丁人的关系因此急剧恶化,而在东地中海,前者人数远远多于后者。长远来看,对拜占庭帝国的攻击让拉丁人陷入了孤立。
十字军进入君士坦丁堡,欧仁·德拉克拉瓦绘制
进入13世纪,十字军诸国和昔日相比,仅剩半壁江山。耶路撒冷与巴勒斯坦内陆地区落入了穆斯林手中,如今,“耶路撒冷”拉丁王国更确切的称呼应该是阿卡王国,其国土局限于从南面的雅法至北面贝鲁特(1197年在一支德意志十字军的支援下被收复)的狭长海岸地带。实际上,当维特里的雅姆抵达东方之时,耶路撒冷王国已经将阿卡设为自己的新首都。沿着海岸,的黎波里伯国在黎巴嫩保留着据点,而一些圣殿骑士与医院骑士的要塞将法兰克人的统治拓展到北方,但由于穆斯林继续掌控着拉塔基亚,与安条克公国的陆上接壤已被断绝,那个一度强大的政权已经龟缩至安条克本身附近的一小块区域。
一系列激烈的继位斗争令幸存的各个十字军国家更加岌岌可危。香槟的亨利(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末期成为法兰克巴勒斯坦统治者)因意外事故在1197年去世——其阿卡宫殿窗户的栏杆垮掉,他摔出了窗外。皇家血脉唯一幸存的成员、亨利的未亡人伊莎贝拉嫁给了阿莫里(Aimery)(吕西尼昂王朝成员),他统治到了1205年,随后也去世了——这次是因为吃了太多的鱼。伊莎贝拉很快随他而去。此后,王冠传至伊莎贝拉早先与蒙费拉的康拉德所生的孩童,在13世纪的大多数时间中,耶路撒冷王国继承人未成年、联姻、摄政等问题盘根错节——这一情况令法兰克贵族们权势大增,并削弱了中央王权。
13世纪初期的黎凡特十字军诸国
1205-1210年间,伊贝林的让(Jean of Ibelin,伊贝林的巴利安之子)为女继承人玛利亚担任摄政并成为巴勒斯坦最重要的拉丁贵族。尽管先辈在伊贝林和拉姆拉的土地已陷于穆斯林之手,伊贝林家族在这段时期却变得相当富裕。让获得了宝贵的贝鲁特领主权,他的家族还同法兰克人的塞浦路斯联系紧密。
伊贝林的影响力受到了新来者、香槟普通贵族家庭出身的骑士布列讷的约翰 (John of Brienne)的挑战。1210年,约翰迎娶了玛利亚,当她于1212年去世后,担任他们年幼的女儿伊莎贝拉二世的摄政,并成为实际的统治者。约翰大约四十岁左右,是个拥有十字军血统、经验丰富的老兵,但他一文不名,也缺乏同西方王室的血缘联系。他花费了生涯中大量的时间试图确保自己的耶路撒冷王权——虽然本地贵族反对,还是自称为王。1214年,他还进一步设防提高自己在北部的声望,迎娶了奇里乞亚亚美尼亚基督教王国的女继承人、斯蒂芬妮公主。
布列讷的约翰
在鲁本王朝现任统治者莱昂一世(Leon I,1187-1198年称莱昂二世亲王,1198-1218年称国王)的英明领导下,这个东方的奇里乞亚基督教王国成为了13世纪叙利亚北部和小亚细亚一股突出的政治势力。通过军事对抗与政治联姻,莱昂的鲁本王朝与拉丁人的安条克和的黎波里的历史融为了一体。随着1187年的黎波里的雷蒙德三世之死,伯国与公国的继承排序变得错综复杂,法兰克、亚美尼亚继承人间的权力斗争甚至比巴勒斯坦的情况还要波谲云诡)持续到了1219年,直至博希蒙德四世同时控制了安条克与的黎波里。
上述同室操戈在新世纪最初的几十年里削弱、分散了海外之地的基督徒,严重限制了任何企图收复故土的行动(实际上,同样的问题将在这个世纪里反复出现)。所幸的是,阿尤布王朝此时也面临一系列内部争权夺利的问题,这给了十字军国家一个喘息的机会。虽然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没有太大的起色(除了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但十字军国家还是创造了某种经济上的繁荣。
尽管三大骑士团和诸如骑士堡这样的要塞帮助维系了海外之地防御的完整性,但十字军诸国的长期生存首先应归结于另一个战争以外的因素:贸易。整个12世纪,定居在东方的法兰克人保持了与黎凡特广阔世界的商业联系,但在激烈的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后,上述联系的广度、深度和重要性竟然进一步增加了。相邻的拉丁、伊斯兰政权在商业上的依赖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叙利亚和埃及的穆斯林宁愿允许基督徒保留他们在海岸的少量据点,而不愿冒任何阻断贸易与收入的风险去采取军事突袭。
世界文化遗产,医院骑士团骑士堡
法兰克人对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港口(地中海商业的门户)的掌控,在这方面被证明是必不可少的。其余力量也对海外之地有利。直至13世纪,埃及港口亚历山大扮演着东西方经贸中心的角色。然而,1200年以后,商贸交通的模式和流向逐渐发生了变化。1204年拉丁人对君士坦丁堡的征服影响了市场的分配,更重要的是,蒙古人的到来令来自亚洲的陆路贸易重新焕发了生机。当埃及逐步丧失其支配地位时,拉丁东方则从上述进程中获益。亚历山大来自印度的高价值货物贸易依旧生机勃勃,这其中包括以胡椒、肉桂、肉豆蔻为代表的香料,以及诸如姜、芦荟、旃那叶这样的“药品”。埃及还继续是欧洲明矾(制革业的关键原料)的主要供给者。但在大多数其他方面,海外之地(即十字军治下的东地中海国家)成为了黎凡特的贸易中心。
原产于印尼摩鹿加群岛的肉豆蔻,是中世纪西方人极为珍爱的名贵香料。
拉丁人已在东方定居了超过一个世纪,这给了他们时间去建立、巩固抓住机会所需的运输、通讯网络。同一时期,十字军诸国投资、改良了利润丰厚、能够在拉丁剩余领土上种植、制造的商品产业——例如甘蔗、丝绸、棉花、玻璃器,并将它们用船运往西方销售。这进一步促进了十字军国家的经济繁荣。
这一切意味着,在整个13世纪,诸如安条克、的黎波里、贝鲁特和提尔等法兰克城市相当繁荣。不过,毋庸置疑,海外之地的商业中心是阿卡。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后,阿卡成为了法兰克巴勒斯坦的新首都以及王室驻跸之处(皇城)。在12世纪的“老”城区内,从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到威尼斯、比萨、热那亚的意大利商人,王国的每个领导势力都有着自己的院落,其中的许多是围墙环绕的多层建筑。这座城市还拥有大量市场(其中一部分带有顶棚以抵御夏季酷暑)以及其他工业建筑。阿卡的糖厂在1187年遭到了阿尤布王朝的破坏,但玻璃和金属加工作坊得到了保留,此外还有一条制革厂街,在热那亚区则坐落着一所生产高品质肥皂的工坊。
第二耶路撒冷王国首都,阿卡老城
在1193年之前,城墙内还有着大片空地,尤其是在朝向陆地、远离繁忙的海岬与码头的东部与北部。如今,阿卡迅速地都市化了,人口稠密,这最终导致主城墙向北拓展,合并了被称作蒙特米萨尔(Montmusard)的郊区。尽管大部分城区都明显发展出了排污系统,人口的密集增长还是意味着这座都市的卫生条件变得相当恶劣,并且面临着疾病、瘟疫的威胁。许多阿卡的废弃物(其中包括来自皇家屠宰场和鱼市的垃圾)被倾倒进了海港,后者因此得名“污秽之海”(Lordemer)。到了13世纪中期,这种情况变得如此严重,以至于一座位于威尼斯区的教堂不得不将它朝向港口的主窗口封死,以免海风将垃圾吹入祭坛。
1216年以后,维特里的雅姆作为新任拉丁主教选择在这座繁华的首都安家落户。他发觉阿卡是一座腐化堕落的巢穴,他称其为“第二个巴比伦”、“一座充斥恶行的城市”,人民“沉溺于肉欲”。这座港口的国际特质让雅姆有些不知所措。古法语依旧是主要的商业语言,但在阿卡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还流传着许多其他西方语言——普罗旺斯语、英语、意大利语、德语,并且混合着来自到访者、东方基督徒和犹太居民的黎凡特语言。
阿卡是13世纪东西方最重要的交汇之地。城市主要充当了地中海的重要转口港——黎凡特的货栈,这里汇聚了船运至西方前来自海外之地、近东及更远处的商品。阿卡也成为了日益增长的欧洲至东方贸易的门户。
各种各样的商品流经了这座城市。例如丝绸、棉花、亚麻这样的原材料被打包从巴勒斯坦本地的生产中心以及诸如穆斯林掌控的阿勒颇等地运来,而成品(例如安条克制作的丝绸服装)也在此交易。许多商品既用于阿卡本地也出口海外市场:来自巴勒斯坦种植园的甘蔗,来自下加利利、拉塔基亚、安条克的葡萄酒,来自约旦河流域的椰枣。通过焚烧生长在高盐地带(例如海岸区域)的植物原料而获得的苏打粉被用于加工纺织品和制作肥皂;它们亦是玻璃生产所必需的,本地玻璃制作业还用到了贝吕什河中的高品质河沙。
13世纪一个显著的发展是从西方至东方商业往来的增长。拉丁商人来到穆斯林领土像诸如大马士革这样的城市售卖羊毛制品(主要来自佛兰德)和番红花(唯一在东方拥有市场的西方香料),随后携带着丝绸、宝石与半宝石等新货物返回阿卡。
西方的重要香料番红花
在正常年份,阿卡会拥有两个旺季——恰好在复活节前以及夏末,届时大批船只从西方前来,搭载着众多的商人和旅客。与此同时,码头上云集着货币兑换商、向导或招揽来访者食宿的兜售者。长期以来,这座港口都扮演着西方朝圣者踏足圣地的主要据点,然而,随着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后通往耶路撒冷和其他圣地的路径被封锁,阿卡本身开始成为了一个朝圣目的地。该城拥有约70座教堂、圣所和医院以满足上述来访者的需求,本地生产的宗教物品(包括彩色圣像)的买卖出现了大幅增长。阿卡还成为了拉丁东方最重要的书籍制作中心,它拥有一间缮写室,雇佣了一些中世纪最优秀的手抄艺术家为世界各地的富有客户抄写历史、文学作品。
在这一系列商业活动的支撑下,阿卡成为了拉丁东方生活的中心之一。这座城市的历史证明了以下事实:在整个13世纪,国际贸易是支撑海外之地的柱石。
如果十字军的对手们一种保持理性与重商主义,也许耶路撒冷王国不需要一支强悍的军队,也能依靠经济上的互惠互利维持长久生存。然而,几代人之后,一批崇尚武力征服的狂热军人攫取了埃及的统治权。看似经贸繁荣但政治分裂、军备虚弱的十字军诸国即将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