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见我谈笑风生，可知恐惧如影随形
胡子宏生命日记（565）
你只见我谈笑风生，可知恐惧如影随形
文：胡子宏 图：网络
（一）
昨天，清晨6点，北京肿瘤医院依然在夜幕中影影绰绰。在医院北门下了出租车，我就看到有人步履匆匆地奔向门诊大厅。
冷风吹拂，我的脸颊有些发紧，紧走几步，进了门诊大厅。此时，大厅里灯火明亮，就诊的患者们静默无声地排了几队，等着挂号。
日常生活中，如果谁有不开心，请去肿瘤医院的门诊大厅，一下子你就会释怀。在肿瘤医院的大厅里，患者们总是比肩接踵，脸上写满了凝重。欢快的笑声和喧闹，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情景。
门诊大厅的排椅上稀稀拉拉地坐着等候的患者。我和妻子坐下来，看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B超才排队等候呢，那就安心等吧。坐了半夜火车，此刻头脑懵懵懂懂，恨不得有张床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半天。
这是我患病出院后的第三次复查，每一次复查都是一场大考。身上的病灶像一颗不知道何时起爆的炸弹，恐惧就像一张网，无声地把我的身心束缚得像裹缠着丝网的蚕茧。
妻子曾经建议，我们提前一天来，住下，安心等候29日的复查。我不干，我不愿意看到医院，不愿意进入医院。我把乘车时间安排得严丝合缝，不愿意早一秒钟进入医院。
我和妻子在排椅上等，我读本地作家村中小芳刚出版的散文集，妻子有些困倦，似乎睡着了。慢慢地，大厅的人群逐渐嘈杂起来，身穿白衣的工作人员也逐渐各就各位。一个小时后，我碰了碰妻子，示意她B超室排队。半个小时后，妻子回来，告诉我，B超3诊室，第14位。
（二）
我们转移阵地，拐弯抹角爬楼梯，到了二楼B超室外的走廊。二楼候诊走廊里坐满了老人和满脸憔悴的外地患者。播音中喊叫着患者的姓名，荧光屏上排队的患者姓名依次变红，我的名字慢慢地向前挪动。这时，我的心跳忽然有些加速。我把挎包交给妻子，马上到我了，我赶紧去一次厕所。
等我从厕所回来，播音中正唤我的姓名，我被分到了一诊室。进了B超室，见到了两位年轻的女医生，给我做检查的那位稍微年长一些。我递上检查单，躺到床上。以前两次B超都是检查腹部，这一次，又增加了双颈部淋巴、锁骨上淋巴和双颈静脉。
医生把B超液涂抹在我的右颈，B超探头凉凉地在脖颈上滑动。很快，医生说了句，颈部这么多小淋巴，哦，这个稍大。我解释了一句，得病的时候，大淋巴就是病灶。接着，医生让我侧身，检查左侧的淋巴，我按捺不住说，这边儿的淋巴好一些吧。医生说，也有，就是小一些。
医生在锁骨上和静脉位置上的检查，都像是一笔带过。接着我又撩开上衣，接受腹部的检查。医生先是让我侧身面朝墙，一次一次嘱咐我，吸气，用力吸气。我吭哧吭哧地吸气，使劲鼓大肚子。凉飕飕的B超液涂满了我的腹部和腰部。医生塞给我卫生纸，我手忙脚乱地擦着。
也许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心跳一直加速。检查腹部的时候，医生问我是不是做过手术，我说没有。我看到，两位女医生都盯着屏幕，面无表情，我想，最近腹部没有不适，应该没事吧。
终于，医生又把几张软纸塞到我手里，告诉我检查完了。我下了床，拭擦着身上的B超液，问道，没大事儿吧？岁数稍大的医生说，腹部没事，就是颈部有淋巴结。
刚整理好衣服，年轻的医生就把检查结果递给了我。我首先看了结论，一是颈部有淋巴结，要观察；二是腹部没有发现明显占位。再细看内容，右颈部淋巴结是1.2X0.8厘米，左侧的是0.8X0.7厘米，还有多发低回声的小淋巴结。我下意识去摸颈部，却摸不到。
出了B超室，我把检查结果交给妻子。妻子看了一眼，说去年出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时是两厘米还大呢，我觉得没事，不会有问题。
我点点头。2016年12月初我结束治疗时，右颈部的淋巴结依然肿大，按压下去硬硬的。当时的加强CT显示，颈部还有大大小小的淋巴结。一年多过去了，淋巴结依然存在，只是小了些，触摸不到了。可是，这是不是病情的复发呢？一下子，我心里就压了块石头。
（三）
接下来，就是要做胸部透视。我和妻子下楼，穿过门诊大厅的走廊，坐电梯，到了地下CT检查大厅。先是预约，然后排队，又是3号室，很快轮到了我。
为我做胸透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先让我的胸部贴近一块板，双手拉住板后面的扶手，摆好姿势，不要动。这种姿势挺了大约半分钟，小伙子又过来，让我侧身摆好姿势，从左侧透视。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上次做胸透，只是前后透了一下，近似于轻描淡写，没有让我侧身啊，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医生再次过来，告诉我可以出去了。我问他，没事儿吧？他面无表情，只是说，两个小时后去看结果。
走出胸透室，妻子帮我穿好上衣，我给妻子讲了自己的疑虑。妻子说，不会的，做胸透都是正面侧面两次的。嘿，奇怪了，我分明记得上次就正面做了一次，莫非，这次正面的胸透有疑虑，医生又从侧面透了一次？
不知不觉，心里像是塞着些什么，胸部也有些郁闷。上午的检查结束了，该吃早饭了。我和妻子离开医院，去医院西门不远处的一个餐厅。我买了豆腐脑和蒸笼包，妻子买了大包子和豆浆。我怀着心事，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手机微信，与妻子没有太多的交流。
吃了早饭，我们在餐厅门口一个阳光照晒的座位上坐了片刻，接着又到医院，去取胸透结果。虽然医生说是两个小时出结果，但通常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拿到。
（四）
再次来到医院的地下CT检查大厅，妻子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动打印机前扫码。片刻，仪器显示，可以打印胸透的胶片，但是检查结果单还没出来。胸透的胶片打印出来后，我手持胶片，迎着头顶的亮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端倪。反正看不懂，干脆等结果吧。
CT检查大厅也是熙熙攘攘，走廊里的排椅上坐满了候诊的患者。我和妻子向东侧走，终于在偏僻处，找到了两个空位，坐下来，默默地等待。
我继续玩手机。此刻，右侧的肋间有些不适，似乎是肋间神经疼。我想起，上次在这里检查时，也是这种感觉，结果检查正常。这次，但愿也只是心理因素在作怪吧。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我知道她去打印检查结果。我依然默默地摆弄着手机，头脑的思维似乎凝滞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短暂，又似乎很漫长，妻子回来了，把胸透的检查结果递给我。扫一眼，瞬间就读懂，胸部检查无异常，一切都好。一下子，云开雾散，我的心情轻松起来。
走，我们让蔡医生看看去。上午，正是主治医生蔡勇的门诊时间。我们再次穿行于人来人往的走廊，找到了放疗科蔡医生的门诊室。先是耐心地等了半个小时，看到病号不很多了，我从妻子手里要过了B超和胸透的检查结果单，轻轻推开了门诊室的门。
蔡医生正为一位患者夫妻交待着什么。患者是一位50来岁的女性，应该是腹部肿瘤治疗中，她腹部疼，几乎直不起腰来。蔡医生为她开单时，甚至用了红药单。蔡医生用余光瞥到了我，对我点头示意。
两位患者离开了，我迫不及待地把检查结果放到了蔡医生的桌子上。我说，眼下的检查结果都正常，就是双颈部淋巴结，我有点害怕。蔡医生扫了两眼，轻声说，没事儿。
我问，这个大淋巴结是不是上次放疗后留下的“底座”？蔡医生点点头。他说，这种病治疗后通常都是留下环状的小淋巴结。有时候淋巴结稍大，是炎症引起的。
我说，您确保我这种情况不是复发吧。蔡医生摇摇头，很平静地说，不是。瞬间，我觉得自己脸上写满了笑容，赶紧对蔡医生说，谢谢。
（五）
辞别蔡医生，浑身上下舒服起来。两个小时内，我的情绪跌宕起伏。先是担心淋巴结，后又担心胸透，此刻两块石头都从心里抛开了。任务完成了大半，眼下就是休息片刻，等候着下午做加强CT了。
身边的肿瘤患者攒动着，没有一丝轻松的气氛。我和妻子走出医院，到东面豫乡情宾馆走廊里的沙发上休息。有一缕阳光暖暖地照晒在软软的布沙发上，躺上去，玩手机，一下子觉得闲适了很多。
12点后，我和妻子又去医院西门不远的餐厅吃午餐，这一次，我吃了一碗米线。饭后，我们再次返回豫乡情宾馆的走廊，继续躺在沙发上休息。我似乎睡着了，等醒过来，已经快两点了，只见妻子也睡着了。我喊醒妻子，一起出发去排队做加强CT。
轻车熟路，照旧是预约、签字、等候，做检查。我的手臂上扎了一针，做加强CT的时候，药物输入体内，整个腹部和胸腔都热乎乎地。检查结果要一周后才能确定，2月6日，我和妻子又要奔波于家乡和北京之间。
3点几分，我走出了CT室，妻子去划价缴费，我遵医嘱，15分钟后若无不适就可以拔掉针头。妻子缴费回来，接到了儿子胡小鹄打来的电话。他已经出了钓鱼台地铁站，正向医院赶来。我接过手机，告诉小子，在医院北门见面。
十分钟后，我和妻子走出了医院的门诊大厅。向北望去，胡小鹄正迎面走来。我们一起走出医院北门，乘出租车去北京西站。妻子和胡小鹄热热闹闹地聊胡小鸿的学习情况，我则推算着到站时间，准备改签火车票。身后的北京肿瘤医院渐行渐远。
到了西站，下车，我改签了车票，准备乘坐下午4:30的G523次回家。小子满脸轻松地陪着我们。我问小子，学习还行吧，现在轻松了吧？小子说，轻松啊，否则怎么会来医院找你们呢？我笑了，2个月前，小子考研受阻，颈椎疼得厉害，如今一切都好转起来。
在进站口，我向小子挥挥手，小子就离开了，我和妻子检票进站。我禁不住回望一眼，小子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没有告诉小子，今天是他的生母去世14年忌日，一大早，大姑和姑父一起去生母坟前烧纸；今天还是我老爹的生日，如果不是复查，我就要回老家为老爹祝贺生日。
（六）
火车上，我有些困倦，打了个盹，然后给老爹打了个电话。一是送去生日的祝福，二是告诉老人今天的复查结果。老爹在家里正在牵挂着，得知我眼下的检查结果尚好，声音一下子爽朗起来。
等回到家里，已经晚上6点多。屈指算来，这一天奔波了十六七个小时。
有句话说“穷人吃不了奋斗的苦，富人吃不了生活的苦”，如今，我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人生的苦都吃了。身染癌症，我依然在奋斗，而对疾病的无边恐惧，便是我生活的苦了。
我不知道今后还要经受多少次提心吊胆乃至痛彻心扉的折磨，但人生就是随遇而安，如果真的无法改变，那就只好安静地等待末日来临。
我希望我的苦难是有结果有收获的。眼下的一切，都是一种别人看不到的成本。别人看我在写文章挣些赞赏，别人看我去海南享受温暖，别人看我不用承担工作之累，可是，只有经历过同样体验的人，才知道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你只见我谈笑风生，可知恐惧如影随形。我承认有比我更强大的人，譬如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除此之外，还有谁比我更坚强呢？好在我的苦难总算有些收获，这种苦难的收获，慢慢地会转到儿子们身上。我希望挺过2018年，带领儿子们，在人生舞台上有精彩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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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宏，供职于河北邢台市文联，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河北作家协会会员，20多年来，在全国400多家报刊发表200多万字的散文随笔。有数篇作品入选大中学课本、阅读教材。2016年7月罹患鼻咽癌，康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