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舞蹈”
母亲的“舞蹈”
□马业松
我是个爱想象的人,从一个词便能臆想出一种形象。如 “舞蹈”这个词就会让我想到莲步轻轻、彩扇飘飘、玉袖袅袅的舞者形象。但这样的优美舞姿与我的母亲是从无关联的,因为记忆中,母亲的“舞”很独特。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母亲终年把她的“舞蹈”献给土地。
头脑中曾残留着这样的画面:秋天,棒子(城里人叫玉米)熟了,母亲和一大帮妇女挽着篮子,在生产队长催促下涌入大片的棒子地,臂膀在头顶挥舞着,粗糙的手指在棒叶间灵巧地穿梭着,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等到出来时,每个人都侧着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将属于各自的劳动成果倾倒在地头,然后汉子们将其收集到独轮车上的篓子里,推到大队的社场上。傍晚时分,大伙围坐在一起,慢悠悠地撕着棒皮,很像某个部落的一群人,虾着腰,围着篝火跳舞。每当听到哨声时,大家便齐刷刷地扔下手中的活,从棒子皮中刨出正在玩耍的孩子,欢声笑语地往回赶。然后,手中的活就会换成剥棉花或者摘花生。但不管做的是什么,那种大集体共同劳作的场景不变。那时,最幸福的味道是母亲偷偷塞到我嘴里的两粒花生米的甜味。
后来几年,记忆最深的时节是春末夏初。仿佛世事一下子变了,原本一起劳动变成了各干各的。我们一家六口人,除了太奶奶留守家中,其余大大小小全部下地干活。在一片广阔的淮沭河塘里,一块块地由一条条横平竖直的田埂间隔着,其间是平静但很浑浊的水面,偶尔有一两只水鸟立在田埂上,盯着水中的气泡出神,或是老鸹飞过头顶,呱呱几声,便听到正在田里做事的妇女“呸呸呸”的声音,据说这样可以除掉晦气。每每进入自家的地界,在母亲“快快快”的催促下,我和姐姐忙着放秧,父亲忙着送秧,母亲忙着插秧,只有弟弟坐在地头,惬意地唱着大家听不懂的歌。有时,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跑到地头,躺在田埂上,企图通过将腰反过来弯一弯达到解除疲劳的效果。那时,便会听到母亲呵斥道,“小孩没腰,别偷懒!”但她说她的,我躺我的。边躺边欣赏:她弯着腰,手时而入水,时而出水,身体时而左边,时而右边,两只脚很灵巧地后退。随着秧苗在她的手中一捻一插,不一会儿便抹出了一片整齐的、平坦的茵茵绿地毯。面对此景,我的心中总不免产生疑问:“大概是大人没腰,小孩有腰吧!”
五年前,我进城工作,选个假日,带母亲前来小住。那时,已经兴起了广场舞。每次带母亲溜达到跳舞的地方,我便会鼓励她,加入大妈们的行列扭一扭。但她总是态度坚决地说,“不去,在人面前,手举在头顶,晃来晃去,像水淹似的,屁股扭来扭去,像踩黄泥似的,也不害臊!”
今年暑假的一个傍晚,我一时兴起,不打招呼回了家。进入家门后,迎接我的是年幼的侄儿,母亲竟不在。问道,侄儿戏谑的说:“跳她的广场舞去了!”我头脑中突然呈现了她“手举头顶晃来晃去,屁股扭来扭去的形象”,随即又笑笑予以否定。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前往镇上的广场一探究竟。
进入广场,那震天响的音乐震得我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一大帮年纪大的、年纪轻的妇女,甚至还有几个老爷们夹杂其中,排着整齐的队伍,肆无忌惮地拼命地扭着肥硕的大屁股。在后排找了一会儿,没有母亲的身影。但遇到了以前在生产队时非常古板的“三奶奶”,已经70多岁了,见了我,边扭边乐呵呵地告诉道:“跳得最好的都在最前面那一排,你母亲在那儿。”我疑惑着走向前,随即看到母亲高高摇晃挥舞着的双手,动作干净利索的脚步,含笑而不露齿的表情,与《凤凰传奇》的音乐是那样的相搭,那样的和谐,我惊呆了!曾经束缚在土地上的“与禾共舞”的农人,一辈子只知道“低头”“顺眼”“弯腰”,如今却变成了昂首挺胸、笑傲生活的“善舞者”。
华夏子民有史以来,便在土地上辛勤地劳作。从奴隶到佃户,从佃户到农民,再从艰辛的旧农民到幸福的新农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历史在今天终于被终结。就她们而言,无论当初思想多么狭隘,多么守旧,多么排他,面对滚滚而来的改革车轮,任何浅陋的眼光、落后的思维都会被摧毁,被碾压。正如《平凡的世界》中失去“大集体”的田福堂,卸去“大队书记”的装束,扮成“包工头”的角色,照样干得坦然,活得自然。
母亲作为中国农民中的一份子,经历了人民公社化、生产合作社、农业学大寨,后来又开始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开放,如今新时代的春风再一次吹遍了新农村,那种潜意识中的舒坦、放松自然而然地造就了一种独特而快乐的肢体语言,农人的休闲,母亲的舞蹈——潇洒的广场舞。
作者简介:马业松,男,1975年7月生,高级教师,淮阴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学本科、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自考本科,“六塘诗社”会员,现就职于淮阴区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