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江湖有事

马家辉 （图片引用）

No. 9《龙头凤尾》

大概一两年前的书店活动，见到马家辉。

是长篇小说《龙头凤尾》的读者见面会。

学者、作家身份，带着江湖气的戏谑粗放。我有几分讶异，也由此生一点偏见。

书店摆放小说。

封面黑色，暗金色繁体大字“龙头凤尾”。让我联想刺青，帮派，黑色芜杂的事件人物——

在体现小说内容上，封面设计可以说是准确的，小说发生在江湖世界，打打杀杀，情色迷离。

而剥去表层，内里有另一番洞天：动乱时局中小人物的艰难生存，对真情的一再探寻和不断的自我叩问。

但封面，它提供的表象无疑会吓退一部分人，使他们自动远离，敬而远之。

读者见面会常常是失却纯粹而略显尴尬的场合。

作家长于书写。

主要担负着宣传功用的见面会，不乏长于演讲的作者，也有善于自我推销的。

华丽丽的表面言谈不如扎扎实实的文字、深入的思考。

看清后，越发珍视纯粹书写、与公众保持距离的作者，亦尊重讷言而实在想表达点什么的。

那天见面会，读者的提问偏门：完全靠想象写下了两个男人的亲密举动吗？

马家辉嬉笑怒骂，但对着猎奇心理的提问，大概有几分无奈吧。

那天，留下“对穿白衬衣的女孩子无法抗拒”的话头，之后和同行的朋友说来打趣。

电影《春光乍泄》剧照

小说讲述陆南才传奇生涯。

生活在广东小镇的木匠陆北才与女子结婚后，生活起了风浪。

如果加上从未对人讲过的幼年遭遇，这是第二次风浪。

他知晓了妻子的秘密，却承受不住妻子疯狂的情欲。

为逃避，陆北才加入部队。

出生入死的军旅生活，他平安无恙。而因为洞悉了另一个秘密，他与死神擦肩。

他转去香港，后改名陆南才，展开传奇。

小说发生在动荡的时局下，战乱连绵。人不知是否有明朝，但依旧想奔更好的生活，依旧宴乐。人，仍旧是一个人。肚腹需要满足，情感也不曾放下。

“人在江湖，江与湖，都是水，也是浪，波浪把他推到哪里便算哪里。”

小说里讲江湖。

打打杀杀，拼抢争夺，出言粗暴，也有义气。

带着粗口的广东话，平民市井气息，一如香港电影里的普通人对话。

“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咯”，“有今生，没来世”。

陆南才有典型的香港精神，吃苦上进，精明能干，乐观执着，识时务。

起初他做人力车夫，看到懂英文有赚钱优势，便跟在堂口小哥身后，找地方学习，并挑外国人出入的地方找生意做。

入堂口后，他发明送票券的方式，让堂口收入暴增。

遇到难事或是不顺心，骂一句粗口，似乎心胸就可开阔几分，再往前走。

小说里还有情欲。

小说关注少数群体的爱恋。仙蒂与她的姐妹、陆南才与洋警官张迪臣。

躲避人前的关系使本就捉摸不透的情感更加痴缠。鲜少的见面机会让爱欲愈加激烈涌动。

陆南才和仙蒂，因为彼此知晓心事，成了贴心朋友。

江湖、情欲之下，是个人的艰难生存，对爱的不停寻索。

无论何种形式的相爱，身体的亲密是容易推开的一扇门，难的是心底的确认。

陆南才与张迪臣两人之间爱恨交织，纯粹的也许只是身体。

初时，他是车夫，他是乘客，他听他讲街面的消息，他因为分享了另一个人的男人生出取得胜利的志得意满。

陆南才期盼“一个让他毫无顾忌说出秘密的人，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爱的人”。

他看到男人的背叛，但没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质问的资格。

情急之下男人的责打，他痛恨又喜悦。

他在言语、行为间一再确认，患得患失，一会儿感到自己是失败者，一会儿又感到自己仍旧胜利。

身体的欢愉之外，他牵挂那个男人。

及至再见面， 身份已是平起平坐。

警匪一家，他们交换情报，彼此扶助。

情爱仍浓。感情却走向复杂。

“昔日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坦率愈见稀薄，他怀念那些拉车的夜晚，一前一后，一尊一卑，那才各有自由。陆南才逐渐相信，人与人之间若想长久相处，最好是由一方压倒一方，一旦有了对等的地位，自由反而烟消云散。”

不健康的关系中掺杂着权力争夺，争夺决定这份感情走向的权力。

陆南才多次看到这个男人的不专一，但仍沉迷。

他想抓住一个永不失去的信物。

渴望不变的柔情蜜意，一朵永远盛开的花，是大多数人的执迷吧——

于是有了永生花，永远美丽不凋谢。

只是，花已死亡。

图片引用

战事吃紧，事态发展改变了两人关系。

张迪臣找陆南才帮忙。陆南才意识到两人权力的变化，他成为握有主动的一方。

即使如此，他仍爱他，愿以“自家人”身份帮他。

而张迪臣更多的是不断权衡与紧逼，

“阿才，你不可以不帮我！我帮了你许多，你不可以忘恩负义！”

感情到了利益交换的地步，离决裂就不远了。

陆南才伤心失落。但对方受伤，跑来找他，他仍给予温暖抚慰。炮火燃及香港，他心心念念的，仍旧是他。对这个男人，他始终抱有期待，他希望两人有光明未来。

张迪臣的逃亡计划里，陆南才是可以提供通行证的帮手，却不是他未来不可少的一部分。

在张迪臣眼中，“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是负担”。

陆南才原本以为“张迪臣说的是爱必须付出”，“原来不止啊，付出了便要有回报，要收回，要对方偿还，原来爱情是账目分明的有借有还”。

他心灰意冷，下手决绝。

他想“挑动张迪臣足够的恨，始可让自己感受曾被足够的爱”。

遭遇背叛而生的恨意、不甘，犹如一个发狂的人突然拥有的蛮力，巨大、惊人。

但试问，有几人可以潇洒放手，再不追问？

花开花落自有时。

如懿吟出的这一句，坦然从容。

她已尝过五味，看淡情爱。

大多数人，还在感情得失中颠沛流离。

陆南才的爱，一直在不见光的角落。他守护这个秘密，后来，仙蒂和他一起守护。

他对“秘密”，有着不断的思量。秘密也不停反噬他。

他以为张迪臣是盟友，却遭背弃。

他的决绝与得知张死讯后的愤怒，是长期保守秘密带来的巨大能量。

秘密是炸弹，它需要泄压，解除导火线。

小说大部分流畅好读，间或夹杂的史料，略感艰涩。

张小娴说，爱情百转千回。

在这部流荡着江湖气的小说里，马家辉写出两个男人间的百转千回，我更愿意说，是陆南才一个人的真情不得。虽然不得，他始终是真心爱过的。而张迪臣，他不过是个投机者，他看重利益，过于感情。

在这样的感情流转里，有作者的款款深情。

他试图掩饰一些的，比如那些不断爆出的粗口、情欲，言谈中的江湖粗野。

一个男人的深情、细腻，他有些不好意思的。

文字中，深情藏不住，典雅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