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明半暗之中

小说集《都柏林人》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

                 张  芸  译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19年7月第1版

不出门亦可以“旅行”——在书中,“去往”不同地域,看风土人情,与人倾谈。在字里行间行走,是不同于双脚行路的另一种经历。身不能至,心却体验当地普通人的日常与情感。如果有一天亲身前往,会有更饱满的旅行体验。
这是我更渴望的旅行。
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可以看作爱尔兰的“别样名片”。他记下二十世纪初爱尔兰人的生活和情感。而其中一些,我想今天仍存在爱尔兰的精神之中。
《都柏林人》收录十几篇短故事。独立的短故事之间有着隐约的脉络。
前两篇以十岁上下的孩童口吻讲述。介于儿童与少年的年纪,对世界的敏锐直觉已经能够用较清晰的语言来表达。
故事发生在普通的街区。被收养的男孩,通情达理的叔叔婶婶,瘫痪的老年神父。男孩看见一些场景,也从邻里对话间了解到神父的片段经历,还有那件可能是摧毁了他精神的关键事件。
“全都因为他打破了那只圣杯……从那之后他就不好了。可怜的詹姆斯战战兢兢……一直闷闷不乐,也不跟人说话,一个人到处乱走……”
信仰和精神追求在爱尔兰人的生活中。信仰成为支撑黯淡生活的信心,有时却因种种规条、个人理解差异成为桎梏。
第二篇题为《一次偶遇》,是这本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一篇。经常一起玩耍的三个男孩策划一同逃学一天。每人攒了六便士,作为出行旅费。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个到了桥头……那是六月的头一个星期,那天阳光和煦,我坐在桥拱中央,看着自己的一双破帆布鞋,头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力气用白黏土把破的地方粘起来;我看着温顺的马匹们拉着一车商人们上山。林荫路两旁是高高的树木,树枝上绽放着浅绿色的新叶,阳光穿透树叶斜照在水面上。桥面的花岗岩石面渐渐转暖,我应和着脑中的节奏轻拍它。我感到快活极了。”
读到这些句子,有点好笑,又很快乐。那大概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自由吧。
其中一个男孩失约了。“他的六便士怎么办?”“当然是充公了啊。这对我们更好……”
边走边看风景,还是会冒出贪玩的本性。一边又想:没来的男孩会从老师那里得到多少奖赏?抑制住兴奋,努力装得像个大人。“我和马奥尼的目光相遇了一次,我俩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出行的另一个快乐来自食物。买了大大的梅子面包做午餐,又在杂货铺买了饼干和巧克力。“一边走一边认真地吃”。读到这里简直笑出声。
还没结束,“我们没找到乳品店,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卖部,一人买了一瓶树莓汽水。汽水喝下肚,觉得神清气爽了,马奥尼跑去巷子里追猫……”哈哈!
“时间紧迫,我们又疲倦……太阳躲进了几片白云后面,只留下我们消沉的心思和食物碎渣。
写到这里,还是一篇有点意趣的普通故事。接着,一个大人出现了。
一个亦真亦幻的大人。真实的一面在于他就坐在两个男孩身边。谈论天气,说如今的四季和他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说学生时代是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又说起学校和书籍,还问男孩们的心上人。
这些熟悉的话题和论调是不是跟很多大人一样?男孩说话很少,他既警觉又好奇,听着这个大人喋喋不休,瞅见他发黄的牙齿和巨大的牙缝。
大人短暂地离开。再回来时仿佛变了个人。他不断地围绕“抽顽皮的男孩鞭子”、“鞭笞犯错的男孩”的话题一圈又一圈地转。前后反差使他看起来有点不真实。——或许是经历带给他的转变?
男孩感到慌乱。他呼喊给同伴取的假名字。
“我的声音有种强装的勇敢,对于自己的小计谋,我有些惭愧。我又喊了一遍,马奥尼才看见我,呼应了一声。他从田野那一头跑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可快了!他跑过来像是为了来救我。我胸中涌起一股忏悔: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些瞧不起他。
小说集的其他篇,故事主人公的年岁渐渐增长。暗恋女孩的少年,犹豫是否与心上人私奔建立新生活的年轻女孩,参加赛车的年轻男孩,渴望得到昔日朋友提携但落空的男人,工作不顺借酒浇愁回家殴打妻子孩子的男人……
从年少到垂老,从少不经事到深刻体会生存困境。小说集里是不同人的故事,又像同一个人逐渐经历的不同人生阶段。从个人成长,发展,到负担一大家人的生计,从为自己筹划又为儿女筹划。
透过小说,似乎可见都柏林古老的街区,听到教堂的报时钟声。人们行路稳重缓慢。小酒馆光线黯淡,男人们喝着烈酒。
小说集的最后几篇重回文化和信仰主题的讨论。而最后一篇《逝者》,仿佛一部交响乐的终曲,情感升华,热烈盈眶,余音久久不息——由少年眼中的死亡开启篇章,又在青年人对逝者的怀念中结束。一场大雪随后降落。
作者把爱尔兰人心底的争论和盘托出:怎样是对祖国的爱?怎样是对妻子的爱情?究竟什么是爱?
“大量的泪水盈满加布里尔的眼眶。他从没有对哪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这感觉必然出自爱。他的眼里积了更多的泪水,半明半暗之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一个站在湿淋淋树下的年轻男子,附近还有其他一些身影,他的灵魂靠近了许多死者栖居的地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却无法理解。他自身也在向一个不可捉摸的灰色地带隐退,这实实在在的世界曾是死者们一度生息和居住过的地方,它正在收缩和溶解。
……报纸上说得没错,爱尔兰会迎来普遍的降雪。雪落在乌黑的中部平原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落在艾伦沼泽地,再往西去,还轻落在沙浓河里波涛汹涌的暗流之上。这雪还落在山丘上那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寸土地上,迈克尔·福瑞就葬在那里。厚厚的积雪堆积在歪歪扭扭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栅栏的栏杆尖儿上,还堆积在荒芜的荆棘丛上。”
雪花穿越宇宙悄然降落,落向它们的最终归宿,也落在所有生者和逝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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