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
我和弟弟
(一)果果
据说我出生时,我爷和我奶只看了一眼就回家了,再也没露面。只有爸爸和外婆在医院照顾我们。妈妈产后体虚,终日以泪洗面,外婆心疼闺女,好几次暗地里偷偷抹过眼泪,直呼命苦。
我躺在病房的婴儿床里,心里头很高兴。世界对我来说是未知的,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但幸好我的耳朵挺好使,能听见隔壁那家伙哇哇大声,还有进进出出的人群,好不热闹。但我始终没听见妈妈的声音。我不敢哭也不敢闹,乖乖躺着,静静听着。
后来我饿了,咧嘴哭了几声,我见没人理我,于是就学隔壁的小伙伴张大嘴巴哇哇乱哭一通。隔壁床的胖阿姨撩开帘子,凑上来看了一眼说:
“哟,准是饿了,你们也别只顾着伤心了,赶紧给孩子喂点儿奶吧。”
外婆这才缓过神儿来,慌忙抱起我哄了哄,然后递给我妈。妈妈的奶水实在太美味,我一次吃了个饱,精神倍儿好,睁着好奇的小眼睛东看西看。惹得外婆打趣儿说:
“和你小时候一样,小眼儿,小嘴儿。丑勒!”
妈妈始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瞧。
三天后,我们欢欢喜喜地被接回了家。原来,我奶去庙里的算命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说是:先凤后龙。我爷我奶那高兴的,觉着抱孙子那是指日可待、板儿上钉钉的事情。
(二)我爷和我奶
我爷我奶都是地道的庄稼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那仅有的几亩地还有我爸这个好儿子。爷爷黝黑精瘦,高粱鼻子,大小眼。花白的脑门儿上总是戴着一顶大花草帽;汗渍斑斑洗旧发黄的衬衫大敞着,露出单薄的胸膛;高高卷起的裤腿上永远沾满了泥渍;嘴一咧,满口的大黑黄牙参差不齐。平时爱好不多,就喜欢打个牌,抽个烟,喝点儿小酒什么的。我奶也个是普通的农村老太太,说不上精致的五官,看着倒还顺眼。大热天儿,老爱穿一条碎花背心,背心里面若隐若现地透着一对衰老而下垂了的乳房,一条青色七分裤松松垮垮,手里摇一蒲扇,平日里横行全凭一张嘴,道东家长道西家短。据说他俩之前也有过俩闺女,都先后夭折了。后来有了我爸,他们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儿子强过闺女的观念在他们心中那是根深蒂固的。
说实话,他们待我还不赖。天天抱着看,搂着亲。奶奶时常抱着我自言自语:
“果儿呀,奶奶天天盼着你有个弟弟。让妈妈再生个弟弟,好不好呀?”
我才不知道弟弟是个什么东西呢,只知道咧着嘴傻乐。
我不懂,可妈妈和外婆听了很高兴,爸爸也高兴。全家人都乐呵呵的。
在我八个月的时候,妈妈怀了小弟弟。这是我奶的说法,说是这胎肯定是个男娃。大家都笃定我一定会有个弟弟。我起先也很高兴,可是后来我不干了,吵着闹着不要弟弟,妈妈不管,奶奶倒是天天骂我小坏蛋,我开始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自从妈妈有了弟弟,家里人事事都想着弟弟。我喜欢小汽车,爸爸却塞给我一个洋娃娃,说弟弟才能玩汽车;我有时候特别想妈妈抱抱,奶奶总是抢过去,还骂我不懂事。
那天,我照例一个人在房间里玩儿,听见我爷和我奶说话。奶奶说:
“果果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懂事,整天闹腾得厉害。”
我爷翘着二郎腿,抽着劣质卷烟,眼儿都不抬:
“一个女娃娃懂什么?爱闹就随她闹吧。”说完,随即又抽出一根烟来抽。
我奶随手抄起一把花生米,狠狠地甩在他身上,恨恨地说:
“死鬼,又抽个鬼烟嘞,还不赶紧给我戒了,还想不想抱孙子呐?”
爷爷平日里怕奶奶,见状慌忙抬起屁股边走边讨饶:
“行,等孙子出来了,我戒戒戒,立马戒。”
顺手抓起那顶大花草帽,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那样子又可恶又好笑。
我听了,心里当然不服气,偷偷爬到爷爷房间,把他藏的烟一根根儿抽出来,用嘴狠狠地咬了个稀巴烂,辛辣的味道,呛得我直流眼泪。
(三) 诞生
九八年夏天一个酷热的傍晚,天早早地阴沉了下来,昏暗一片,密稠的乌云涌动,到处热浪滚滚,潮湿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一场大暴雨在悄无声息中招兵买马,密谋酝酿。距离迷途村二十多公里的县城医院产房里,依次排列开来的产妇们仰躺在分娩室中,声嘶力竭,鬼哭狼嚎,凄厉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只有最角落的病床上,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不喊也不叫,紧紧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受惊的猫。在孩子呱呱坠地之前,她已经阵痛了整整两天了,全身痉挛,躺在病床上瑟瑟发抖。等到分娩的时候,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见护士们慌乱地在跟前来来回回,大家嘴里聊着什么,她已听不真切。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夜幕即将来临,渐渐地,天上的乌云开始云集成一个巨大的黑盘,刹那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一声巨雷当头,响彻天际。这时候,女人的肚子又再一次开始剧烈地阵痛起来,一个小护士过来打了一眼,立马惊呼起来:“这个快生了,生了,孩子的头都出来了!”其他护士蜂拥而至,其中一个护士顺势自上而下推着她的肚子,口里喊着:“用力!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快,继续用力!”女人被一阵慌乱惊得害怕极了,她咬紧牙,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把手,深呼吸后,准备做最后一次努力。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近扭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汗珠从脑门上急急倾泻而下,最后在一声凄惨的哀嚎中,女人的整个身子仿佛被瞬间掏空了,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病床上。孩子出来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傻眼儿了,有人带着哭腔惊呼起来,有的死命捂着嘴,惊吓不已。主治医生强忍着恐惧,拿着剪刀颤颤巍巍地剪断了脐带,对着女人说:“男孩儿,但是····”女人无力地耷拉着眼,汗珠如大雨般浇透了她的发,散乱着贴在那张白蜡般的脸上,这是一张清秀但疲惫的脸,高高的颧骨间有一个挺而秀气的鼻子,发白的嘴唇无力地微张着喘气。她累极了,像一个被暴风雨洗礼过的流浪者,她极力挣扎着眼皮,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但最终又无力地昏睡了过去。这个可怜女人就是我的妈妈。
(四) 可怜的弟弟
平日里为迎接孙子忙里忙外的奶奶,这时像打了霜的茄子,歪着脑袋坐在门槛上,嘴里念念叨叨。爷爷赤膊躺在竹床上一动不动,家里一片死寂。就我一刻没闲着,搬两张小板凳到院子里,大的是我的,小的给弟弟。我踮脚坐在那张大板凳上,时不时伸长了脑袋向远处张望,焦急地等着爸爸接他们回来。
后来,他们半夜里偷偷回来了,这是爷爷的主意,为了不让邻里看见。那几日,我总听见弟弟在哭,哭得声嘶力竭。
我问奶奶:“弟弟是不是饿了?”
奶奶却说:“弟弟不饿!”
我问爸爸:“弟弟为什么老是哭?”
爸爸却说:“弟弟饿了。”
真搞不懂大人,我真想去房里问问妈妈,可是谁都不让我进去,我很生气。我就是想看看弟弟。
一天,奶奶掩了门从房里出来,我背地里偷偷溜了进去。妈妈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红红的,肿肿的。见我进来,她向我招了招手:“果果,想看弟弟是吗?”我点头。
弟弟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这张脸皱皱巴巴得像个老头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妈妈问:“弟弟可爱吗?”我又点头。可是弟弟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妈妈连忙解开被子,弟弟的肚子鼓得圆圆的,像一个大皮球,红红的,黑黑的,越看越害怕。
后来几天,弟弟哭得更厉害了。弟弟哭,妈妈也哭,全家人都哭。我不懂,但我也哭,我哭因为我真的太喜欢弟弟了。
直到有一天,弟弟突然不哭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弟弟。
我每次哭着问奶奶:“弟弟去哪儿了?”
奶奶总说:“弟弟不乖,送人了。”
我不肯,用脚使劲儿踢奶奶,用嘴巴咬她的胳膊:“你是个大坏蛋,弟弟很乖,果果要弟弟。”
这么多年过去了,弟弟去哪儿了成了一个谜。有人说弟弟死了,因为出生的时候没屁眼儿,吃了也拉不了,所以饿了也不能给奶吃,任凭他哭,直到最后活活饿死。我不相信,我宁愿相信奶奶说的:“弟弟不乖,送人了。”
后记: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坐月子的时候听月嫂讲起,当时特别震惊,于是想用一个孩子的口吻将这个故事写出来,谨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