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的书
亨利·米勒
(美国作家)
首先,我认为有必要强调一个关于读书的心理学现象,大多谈及这个话题的著作都忽略了这个现象——人们心中惦念的往往是未曾读过的书。有些时候,这些书表现得极其重要。人们惦念的书至少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书你一直打算某天读,却很可能永远不会读;第二类书你觉得原本该读但未读,这些书你在有生之年一定还会读,至少会读其中的一些;第三类书你听说过、谈论过、看到过相关信息,但几乎肯定不会去读,因为你对它们的偏见根深蒂固,似乎难以打破。
第一类书是不朽之作,大多是经典名著。人们通常羞于承认没读过这种书。对于这些大部头,人们偶尔会“啃”一点,但最终还是搁置一旁,同时更加确信自己仍然读不进去。这种书因人而异。对我来说,如果要举几位名家的话,荷马、亚里士多德、弗兰西斯·培根、黑格尔、卢梭(《爱弥儿》除外)、罗伯特·布朗宁、桑塔亚那的作品都属于此类。第二类书,我列入了《古沙国游记》、《罗马帝国衰亡史》、《索多玛120天》、卡萨诺瓦的《我的一生》、拿破仑的《回忆录》和米什莱的《法国革命史》。第三类书则包括佩皮斯的《日记》《项狄传》《威廉·麦斯特》《忧郁的解剖》《红与黑》《伊壁鸠鲁主义者马里厄斯》和《亨利·亚当斯的教育》。
有时,别人偶然提及某位你没有读过或是根本没想过要读他的作品的作者——比如你崇拜的作家有一段文字写到了他,或是同为爱书人的朋友提到了他——这足以让你跑去寻找这本书,用全新的眼光审视它,并想马上据为己有。但大体而言,人们很少去读从前忽略或刻意摒弃的书。某些主题、某些文风、与某些书名相关的不幸联想,都会引起让人难以抑制的抵触情绪。比如,没有什么能诱使我再读一遍斯宾塞的《仙后》。我上大学时开始读这本书,因为匆匆离校而幸运地中断了阅读。至于埃德蒙·伯克、艾迪生或乔叟的作品,我是一行都不会再看了,尽管最后一位作家我觉得还值得一读。另外两位我觉得自己不会再读的作家是拉辛和高乃依,虽然不久前我在《小丑的追求》一书中读到的一篇评论《费德尔》的精彩文章让我对高乃依(编者注:《费德尔》是拉辛的作品,此处可能是作者的笔误)产生了一些兴趣。
另一方面,有些书虽是文学的奠基之作,但离人们的思想和经历太远,难免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某些作家虽是西方独特文化的精神堡垒,却比中国人、阿拉伯人甚至原始人更让我感到陌生。有些最精彩的文学作品诞生于对我们的社会发展并无直接贡献的文化。例如,没有哪种神话比日本神话对我影响更大。通过小泉八云,这位美国文学中颇具异国色彩的作家,我渐渐熟悉了日本神话。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没有哪个故事比《天方夜谭》更吸引我。我对美国印第安传说毫无兴致,却对非洲的民间传说倍感亲近。还有,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读的中国文学作品(除了孔子的著作)都像是我的祖先所写。
我说过,有时你崇拜的作家会将你引向一部被束之高阁许久的书。“什么?他喜欢那本书?”你这么自言自语,心中障碍立刻消失,不仅变得开放宽容,兴致也高涨起来。让人们对某本被遗忘的旧书燃起兴致的,往往不是志趣相投的好友,而是偶然相识的某个人。有时那个人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个笨蛋,你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记得他随意推荐的一本书;或许他根本没推荐,不过是谈话中提到这是本“怪”书。正如人们所说,在闲散无聊、无事可做时,这次谈话会突然从记忆里蹦出来,我们会想试着读读这本书。开卷之后不免惊讶,因发现奇书而惊讶。
《呼啸山庄》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本书。我经常听见人们对此书高度赞誉,但我断定英国小说——还是出自女人之手!——不可能有那么棒。后来某一天,一个在我看来品位不高的朋友,谈到此书时用了几个意味深长的词。我很快就忘掉了他的评论,但毒液已渗入我心。我无意中已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要看看这本名著。终于,在几年之前,让·瓦尔达给了我这本书。我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被它惊人的力量和美所震惊。我猜所有读过的人都有同样的体会。是的,它是英语文学中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而我,出于傲慢与偏见,险些错失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