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镇江的一次“扫黑风暴”，领头竟是一个英国小伙！
1891年的6月27日，在镇江的天气已然是十分闷热，扬子江上一艘私家小艇劈波斩浪，颠簸行驶在汹涌的江涛中。
驾着小艇的是一名英国小伙——在镇江海关担任帮办职务的美生，他全神贯注的望着前方，从镇江出发前往南京，去参加一场“哥老会”的秘密会议。
美生是被自己的仆人徐春山、徐春庭兄弟发展加入的“哥老会”，由于美生身份的特殊性，帮会对他特别重视，以至于“哥老会”江淮一带的总头目匡世明特别组局邀请美生。
酒酣耳热后，老大给美生布置了一个任务，通过关系从香港购买新式武器，想方设法运到镇江。
尽管美生被这些江湖人士的奉承敬酒弄得有点飘飘然，但他脑海里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他知道自己镇江海关帮办几斤几两，干这一票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很不靠谱。
他犹豫了一下，对匡老大说：让我考虑一个星期的吧，这事能不能干要好好筹谋一下。
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周末的密会就这么愉快的结束了。
美生驾着他的小艇，从南京返回镇江。
黯淡的天穹浓云密布，风中传来一股腥味。在抵达镇江江面时，一艘俄国飞剪船轰然开过水面，飞剪船扬起的巨大气流一下子把美生的小艇掀翻了。
美生跌入水中，大声呼救。幸好一艘镇江海关巡船经过，把他救起。
惊魂甫定的美生回到宿舍，桌子上有封他哥哥亚瑟的来信。
美生打开信件，看完后，瘫软在椅子上。
信的内容犹如晴天霹雳，亚瑟告诉他，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间。
原来，美生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他六岁丧父，为了争夺遗产，他的母亲与夫家一连官司数年，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彻底切断了美生兄弟与父族的联系。
紧张的家庭关系更加剧了母子关系的割裂，亚瑟和一女孩未婚同居，临出门时扬言当晚不归宿，母亲深受刺激，突发心脏病去世。
信中亚瑟告知美生，他继承了5000英镑遗产。看到这段，美生心中一拨拉，这笔钱等于中国的35000元银元，他在镇江海关的工资不过每个月约250银元。
美生就靠着250银元的月工资在镇江能雇用多名仆人，养了好几匹马，还有小游艇，经常出去打猎，现在又有了一笔飞来的遗产，他觉得人生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
这一年，美生25岁。没了经济上的羁绊，英国小伙徒生出巨大勇气去捞一票偏门。阅完家信，他本来说要用一个星期时间来考虑，现在决定马上行动，豁出去大干一场。
哥老会收到回复大喜过望，为了让美生出力卖命，老大给他开了一张特大空头支票：
事成之后，拥戴美生当首领。
8月28日晚上，参加完秘会的美生，再次驾驶小艇从南京返回镇江。途中，星光洒在长江波涛上，躺在甲板上的美生，做起了“中国皇帝”梦。
在命运洪流的裹挟中，每个人都有掌舵的欲望。
人到中年后的美生。
01
从南京返回镇江后的美生，在办公时咳嗽不断，同事们都关切的询问是不是感染了什么变异病毒？
隔了几天，美生以身体虚弱为由，向总税务司申请休假。
因为外国人在中国生活总会有水土不服等症状，海关长官赫德批准了美生的休假，因为美生到中国任职是赫德夫人的推荐，所以他也很关心他，建议他到日本旅游散散心，领略一下东亚风情。
于是，美生告诉同事们他将赴日旅行。到了上海，他的暗线早已帮他安排上了香港的轮船。
到香港后，按照哥老会的指示，美生联系上了军火供应商，因为英国人长相的便利，他还招募了一批失业的外国海员做帮手，这帮坏分子的头目是个法裔加拿大人，名叫泰山（Peter Toussaint）。
这批军火清单是：“快枪百杆，弹万颗；对面笑五十杆，弹五千颗；洋枪五十杆，弹万颗。”（“对面笑”怀疑是一种散弹枪，待考）
美生指示泰山把这批军火包装成“铁锹与钢条”的名目，然后报关，再交给招商局轮船“致远”号发货到镇江。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惜小看了驻在香港的各处眼线。
香港有份规模第二的报纸《中国邮报》，常年关注香港海关的风吹草动，对码头上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他们早已探得消息，发电报给上海、镇江海关提请注意。
作为一个在中国的英国人，美生反常的行踪也被密切关注。他跟赫德声称是去日本度假，却偷偷潜入香港，这个异常行为引起了海关内部高度的警惕。
船一到上海，检查人员就扣押了这批货物。
美生再蠢，也知道事情已经泄露，但心存侥幸的他，仍跑去和江海关税务司裴式楷交涉，声称他怀疑哥老会走私军火才追踪到香港。
他要求把这批货放行，到镇江后看看是谁来提货，以便把哥老会一网打尽。裴式楷是个老狐狸，没理睬他的忽悠，把他留在上海等待调查结果。
9月13日晚，美生甩开跟着他的海关人员，混入一艘开往镇江的轮船，他身上还携带着两支德林格手枪，和五磅炸药。
1900年前后镇江海关附近码头近景。
殖民时代的英国效率是杠杠的，美生一下船，就看到镇江海关和请来的英国海军早已在码头等他了。
海军士兵没收了美生的手枪和炸药，把美生押上军舰带回上海，交给裴式楷处理。
同为英国人，裴式楷照顾到英国人的面子，软禁美生住在上海总汇客寓，对外就说是协助调查。
清代盖镇江海关戳的“龙票”
02
回过头来，我们看看美生是如何成为哥老会成员的。
哥老会最初起源于四川。在四川，人们一般都喊弟弟为老老，所以，哥老会的意思其实就是“兄弟会”。太平天国战乱时，四川连年发生自然灾害，身强体壮的四川籍男子很多都通过各种方式，应招进入了湘军大营，穿上军装就成了曾国藩的湘军，曾国藩对这种现象也睁一眼闭一眼。
太平军被剿灭以后，曾国藩开始裁撤湘军，十几万湘军裁撤得就剩两万，其余的十来万人以前是哥老会成员，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态环境，在沿江各码头游荡，结成团伙，谋取黑色收入。过去不是哥老会成员的，为了生活的窘迫也加入了会，所以哥老会的成员突然猛增。
这些流落到社会上的哥老会成员，因为经过军事体制的改造，危险性比普通黑派更甚。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战争结束后又没有妥善安置，对清政府和既得利益者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心理。他们熟谙江湖上的各种套路，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为社团争取民间舆论，一旦有资金、武器注入组织，破坏力惊人。
美生本希望到印度供职，可惜考试没能取中，他妈妈在一个社交场合认识了赫德夫人，经由赫德夫人推荐，美生搭上赫德的关系，来到中国参加海关选拔考试，顺利通过，被分配到镇江海关内班任职，担任帮办。
任职期间，美生很快学会中文，还学会了当时通行的南京官话。他找了一个叫徐春山的细崽（boy，贴身男仆）。徐春山手脚麻利、做事殷勤，很快就赢得了美生的信任。
徐春山是江西人，是太平天国的后裔，后来加入了哥老会。他发现美生对中国的江湖社会极感兴趣，血液里流动着蠢蠢欲动的冒险因子。于是他刻意引导美生和帮派人士结交，徐春山的帮派身份暴露后，受到官府的追缉，逃往福建，临走推荐了他弟弟徐春庭继任。
美生和徐春庭关系也非常好，远远超过了主仆关系，亲如家人，无话不谈，也就是在徐春庭的忽悠下，美生加入了哥老会。
镇江关税务司门前码头。
实际上，这两兄弟是故意接近的美生。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海关（洋关）逐渐沦入洋人控制，并且晚清时期，“官怕洋人”几乎是普遍现象，只要是地方上和洋人发生矛盾，判决结果都会倾向于洋人。
于是，哥老会成员借着这种情况，混入海关洋员的身边充当侍从，也是有意寻求洋人的保护，利用洋人掩护他们的秘密活动。
加上“治外法权”的存在，英国人在中国犯事，均由英国人组成的法庭审判，再大的事也不太可能判死刑，很多英国冒险家在暴利的驱动下来中国捞一票。
因为海关，这时候的上海——镇江一线，乃是冒险家的乐园。
徐春山、徐春庭兄弟的上面是哥老会江淮一带总头目匡世明，匡世明受江湖大佬李洪的委托，找到美生采购军火的。
李洪，是一代传奇枭雄、太平天国叛将李昭寿的次子。
李昭寿不论是在太平天国，还是在清廷方面，都很声名狼藉。他1853年加入捻军，旋投降清廷道员何桂珍。1855年，因为截获清廷密信要对他动手，抢先一步杀死何桂珍，加入太平军，隶忠王李秀成麾下。三年后在滁州再次投降清廷，官至武职从一品大员——江南提督。
此人惟利是图，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任何朋友，也可以向自己的战友（捻军、太平军、清军）等举起屠刀，搞得太平天国、清朝敌对双方都非常鄙视。太平天国灭亡前夕，他也意识到自己得罪的人多，于是主动辞职，裁撤军队，回到乡里，继续当土皇帝，横行乡里。
1871年，李昭寿遇见同是太平军叛将的陈国瑞，于是请他来喝茶，乘机“绑架他”报复过往嫌隙，将他囚禁在船舱里数日。为此，慈禧将李昭寿撤职发还原籍，并警告说“如再怙恶，当即处以极刑”。
但他继续横行一方，1881年李昭寿因为手下和候补知州吴廷选的家人发生纠纷，率众殴辱吴廷选母、弟，被安徽巡抚裕禄拘捕，上奏朝廷请示处分办法，朝廷下令直接斩首。
李昭寿的一家都带有浓郁的江湖气息，他的次子李显谋虽然外表像个书生（“中等身材，刮骨脸，下颏尖瘦，像个书生模样”），但凶悍过人，他立志为父报仇，化名为李洪，变卖了家产，在长江中下游各码头不断串联，联络五省哥老会十余个山堂，自封“大元帅”，准备1891年11月16日在湖北沙市、安徽安庆同时起事。后因考虑到安庆清廷兵力较厚，改在防守较为薄弱的沙市发动。
万事俱备，只欠军火。
但是，美生这边出事了。
光绪年间镇江关发给船只的内港航行准单。
镇江的海关邮袋。
03
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很大，在中方的要求下，9月26日上海工部局警察逮捕了美生。
10月29日，英国法庭法官会同上海道台聂缉槼（曾国藩女婿）、两江总督刘坤一代表蔡钧、上海制造局总办刘麒祥、上海道署翻译徐兰斋等开堂讯问。
中方想从美生嘴里得到哥老会起事的内幕，并挖出同党，但在法庭上美生坚不吐实。
加入哥老会的美生并不是跟兄弟们义气深重，而是知道在英国人的法庭上，不会对他采用刑讯逼供。但要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哥老会成员都是又黑又狠的角色，对付“二五仔”（叛徒）的手段毒辣无比，想想都不寒而栗。
所以在开庭前，翻译徐兰斋不断找美生单独谈话，多方利诱，美生都不为所动。
开庭后，美生百般抵赖，很快就被镇江海关交上来的证据弄得哑口无言。
在赴香港之前，镇江关来了位新同事美国人克洛斯，与美生住同一宿舍。美生看这个同事年纪轻轻，心想自己要做“中国皇帝”，得要招兵买马，有自己的班底啊。
于是美生竟然发展克洛斯加入哥老会，走之前把一本希腊文书写的笔记本交给克洛斯，里面记录了镇江海关里面加入哥老会的华员、细崽，以及诸多密谋起事的细节。
克洛斯原以为加入一个俱乐部没啥了不起，等他把这本笔记翻译出来一看，大吃一惊，随即报了上去。
镇江海关报了官府，清廷抓捕了镇江关的华员、细崽，严刑拷打后获得口供，将潜逃的美生细崽徐春生、徐春庭兄弟抓获。
被捕的哥老会成员口供，李洪将白银6万两派人送到镇江，其中3万两交给美生购买武器弹药，其余作为起事的活动经费，万万没想到美生这个猪队友能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
因为美生和赫德的关系，英国人主导的海关、法庭竭力护短，让美生只承认私自携带炸药一项罪名，最后法庭仅判在上海服刑9个月。1892年，美生在上海服刑期满，因无保人，被押送到香港，遣返英国。
被抓捕的同案哥老会分子，在拘留期间被酷刑用遍，最后都被处死。
清廷和英国人惊讶的发现，长江流域发生的很多反洋教运动，背后都有哥老会等帮派的影子。
他们顺藤摸瓜抓捕到李洪，但由于证据不足，加上李洪矢口否认，所以李洪一直被关押在大牢中。两年后，案件的二号人物匡世明在湖南落网，被押到南京对质。李洪自知一经对质即无法抵赖，与妻妾在监狱中服毒自杀。
美生回国后，成了一名作家，他以中国为背景写了好几部小说，都很受欢迎。
1897年，他离开英国，到加拿大淘金，1898年在渥太华结婚并移居纽约。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50岁的他投笔从戎。1923年，美生返回英国定居，隐居肯特郡。
晚年的美生。
晚年的他把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写了出来，出版了一本《美生中国忏悔录》，1951年去世。
这就是一个英国人，在镇江发生的故事。
西津渡广场的鉴园。
一百多年后，镇江人翻看这段百年前的“扫黑风暴”，啼笑皆非后感到一丝凝重。只有牢记惨痛的历史教训，中国才能再次强大，知史为鉴，中国人才能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
参考资料：《陈晓平：一个英国青年的中国皇帝梦》等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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