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 吕志军:琴声悠悠

琴声悠悠

吕志军

  拉琴就是拉心,孩子,对,就是这样,悠长但不悲伤。

  刘姐支棱着耳朵,她对隔空而来的琴声谆谆教导。

  刘姐注意到那只小提琴是上个星期的事。她从一堆声音里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就像天眼从浩瀚的宇宙里,捕捉到一串特别的电波。她放下手中的英雄钢笔,耳朵穿过窗玻璃,伸到那只小提琴的音箱里。一只四五千元的提琴而已。那琴声在小巧修长的指尖弹压下,在马尾的摩擦中,闯过红砖的墙,冲进她的耳朵。那琴声带着和水泥墙面,和楼房隔离林带的碰撞,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它把院子里笛子、小号和萨克斯的声音都碾压了一遍。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货。不,不是货,是火。货是五颜六色的,火是红的,单纯的红。血液的红。这声音可以骗过大多数人的耳朵,却瞒不过她的耳廓。手指可以稍微往前挪半指,就那么几毫米的半指。随着她的纠正,那琴声重新飘过来,红得,红得好像火。她一拍巴掌,对,就是这样,如果能在拉弓的时候稍微犹疑那么一点点,那就更完美啦。她心里想。那琴声没有迟疑,沉重地碾过去,然后到了浓墨重彩的抒情。她眼前一片红枫的叶子飘舞,在瑟瑟的风中,胡杨林和秦岭的红杉交替抽打着天空。突然夕阳泣血,把云彩染遍。群山共鸣。

  刘姐鸡没叫就起了床,她和太阳一起醒来。太阳从海里爬出来,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她窸窸窣窣把衣服穿上,拉上小车子去市场。穿过一片绿化林,穿过一个锻炼园,鸡终于叫了。哦,哦——哦——

  市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商贩们往菜蔬上忙着洒水,把萝卜莲菜土豆茄子摞成山,只露自己一个头给人看,也看人。菜蔬水灵灵的,早晨也水灵灵的。现在,市场上还没有吆喝,只有给蔬菜增加分量的忙碌,还有刘姐细碎的脚步。好多双眼睛从菜山后面探出一撇目光,瞧这双细碎的脚步。它停停走走,查看水多水少。这些挑拣和她的购买实在不相符合。所以这个市场对她没有印象,又印象深刻。

  她拉着两轮小车子重新穿过锻炼园的时候,鸡把园子也叫热闹了。老刘头在双杠上,用破手套擦杠子,老朱头在迈步器上,双腿甩着大步流星的假样子,张老婆在那个麻子圆饼上蹭背,王老婆在转轴上活动胳膊。他们说话着,折磨这些器材,这些器材给他们打发清晨的湿漉漉。他们喘出的气把清晨搅拌得更湿。

  刘姐不说话,她细碎地穿过园子,背后的声音让她知道每个声音的动作,仰身,翻腾,胳膊旋转还是腿关节开始松动。

  林子里鸟也醒了,百鸟朝凤。鸟是太阳的崽儿,它们在枝头跳跃,从枝头又跳下来,啄地上醒过来的虫。这时节它们都是单身,还不到要崽的时候。它们都是太阳的崽儿,太阳起床,它们也被喊叫起来,去闹腾枝叶,去闹腾猝不及防的虫子。

  屋里的虫子也醒了。其实这些虫子没有睡过觉,它们不知疲倦,蜘蛛给每个角落挂上网,蟑螂在砖缝里爬进爬出,还有不知名的虫子潜伏在黑暗里,准备突击它的食物。只有老鼠在竹笆顶棚上来回地跑,把尘土掸落下来,落进案板上的碗里。这些小精灵,可爱的小伙伴。

  刘姐把精挑细选的菜蔬放下,给一些小精灵爬着玩。她自己窝进一堆书里,把自己埋在眼镜后面。这时候,道场开锣,声音收敛,屋子变成一个纯粹的魔盒。盒子里各色人等都是默片,声音了无。

  刘姐醒来的时候是两点。她原先醒来的时候是一点半。退休以后省了半个小时,那是家到单位的路程。她似乎花了半年的时间把自己的生物钟才调整过来,把这半小时转化为睡眠。她从此脱离大军,变作单人行动小分队。她也恰好避开了最为繁忙热闹的时段,包括上学孩子的大呼小叫。娘,我书包忘背了,急踏踏的跑步声。爸爸,给我班费钱,童声里的不容推辞。更多的是砰砰砰,各种锁门声,嚓,是旧锁,兹,是新锁。这是学区房的特色。这里热火朝天,热火朝天住在刘姐的午睡里。

  因为刘姐不再上班,她在晚饭之前的时间,就给了回忆。她是会计。她和数字战斗了一辈子。同事们都叫她刘姐,也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那些演员和服务演出的人的工资、奖金都归她发。她把这些数字填写进一张张表格,表格下面是领导的签字。这些表格进了电脑,电脑的另一端有个叫银行的人,把表格里的数字输入每个人的卡里。十个数字,刘姐玩了一辈子。她厌恶这些数字,又喜欢这些数字,一个用来养家糊口,一个用来冶性怡情。在院子后面的绿化林里,她跳跃的数字和鸟叫构成湿漉漉的清晨。

  有些时候,刘姐会伏在窗后的桌子上,拿一只英雄牌钢笔,在本子上记东西。用了几十年的电脑,现在不用了。她不喜欢那个冰凉凉的机器。她喜欢钢笔,沙沙沙,像双粉嫩的拳头,痒痒地在背上敲,舒服。她喜欢这个声音,如蚕在桑叶里嚼食,如水摸过石头,如琴弓划过琴弦。她记下晒太阳暖暖的懒散,或者冬天里暖气沿墙爬上眼睑的灼热。还有丈夫走后她流给他的眼泪。

  这只钢笔陪过了她十年,现在也老了,秃了,声音沙哑了。

  刘姐读书的时候会哭会笑,写东西的时候,也会哭会笑。哭的时候,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吓得蟑螂赶紧躲回砖缝。笑的时候,咯咯咯地,把老鼠都感动地不会了爬行。后来,她哭得少了,笑得也少了。她的褶皱里爬满了从容。

  她成了酿酒师。

  人人都是酿酒师,技艺高超酿出好酒,技艺差劲酿出苦酒。但用心了,也不至于酿出毒酒。她酿的酒,不苦也不悲,不喜也不忧。她把自己也酿成了那副老花镜,那辆买菜的两轮车。

  晚上,是院子里最最热闹的时候。楼上冲厕所的声音贼大,哗啦啦地飞流下来,仿佛要冲到房间里来。楼下孩子跑得咚咚咚地,脚步像擂鼓的锤。外面,有好多商贩的叫卖,有好多爸爸妈妈和孩子的游戏,有爷爷奶奶的数落和嗔怪。当然,也有艺术特长生的乐器,或吹或拉,吱吱呀呀。

  等到声音被灯次第熄灭了,刘姐就爬上床,等候湿漉漉的早晨再次把自己叫醒。

  一位艺术家。真的。

  刘姐把小拉车拖在身后。她朝湿漉漉的菜市场去。她的车子上,多了行李。一只黑色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把小提琴。她走着,脚步比平时更加细碎。她熟悉这片林子,每一棵树她都清楚。那棵树五十年了,那棵树上有个洞,里面住着麻雀。那棵树的枝桠间,曾经有很大的老鸹窝。那几棵树上,挂过圆圆的马蜂巢。她就在林子里度过一个个湿漉漉的早晨。那里有百鸟,也有她的琴声。她的琴声晕染过这片林子,晕染过她大半个人生。

  她最终没有走上专业的道路。但这有什么可悲。艺术只给懂艺术的人。艺术是心灵,不是换钱的工具,艺术也未必要有成群的观众。在自己眼里,艺术是情人,在老公眼里,她是艺术家,这还不够吗?刘姐的艺术在自己的血液里,就像花儿的红,纯粹的血液红。

  刘姐在林子里转悠,像一首绵长的曲子,婉转缭绕。但却没有决心。已经十几年了。自从丈夫走后,她就封了琴,像钟子期去,伯牙绝弦。

  老邻居、老同事纷纷搬到了新房大房。这里留下来的只有老房子。这里来的是择校的学生和家长。来的是咿咿呀呀。这里只有老林子依旧,菜市场的商贩换了一批又一批,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

  屋子里多少年的琴声,也被老伴带走了。刘姐的琴就在书桌之上。兰布覆盖着,一年又一年。

  现在,这个少女的琴声唤醒了它。可是,刘姐终究没有胆气再去碰它。它是她和老伴的情物。它是她和老伴的欢乐。可是,老伴走了,把琴声带走了,只把她留给林子。

  刘姐走到林子深处,她坐下,看鸟儿在枝桠间跳跃。看它们俯冲下来啄虫子。她的眼光在黑色的盒子上抚摸,抚摸那段光阴。现在她眼窝陷下去,她的颧骨突出来。她的林子葱郁而潮湿,她的手指僵硬而干涩。依然地,她能听清楚每种鸟的叫声,即使鸟名儿她叫不上来,但哪种声音发自不同的嘴巴,她一听便知。你的耳朵万里挑一。一位专家说。这种能力让她享尽艺术之美,也让她受尽折磨。她必须专注于一种事物,才能把自己从折磨她的声音里分离出来。

  可是,波澜不惊的习惯,被一个小女孩给打破了。

  这把琴只值四千元。五千都上不去。它是学生们的消费水平。它们陪过好多学生,有的被分数给扔了。有的坚持着,最后还是被扔了。大量的琴都是俗物。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蜂蛹而来的琴,大多是附庸风雅的琴托,或者拉断的马尾。它们不是帕格尼尼梅妞因海菲兹,连普列赫大艾尔曼加拉米安都不是。它们是来聒噪她的耳朵的。或者是上帝派来安慰家长的期望的。

  刘姐的琴是一把铃木。暗红色面板像个老腔艺人。她不是专业小提琴家。但她的琴从吕思清的手里辗转而来。

  据说国内最知名的古董琴是瓜乃利琴,1742年制,名字叫维尼亚夫斯基,600万美元,吕思清说:用这把琴演奏维尼亚夫斯基的作品,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好比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拿了一把宝剑一样!1722年的意大利“斯特拉底瓦里”更是传奇古琴,3000万人民币,已被列入国际刑警组织的保护名单。据拥有者薛伟透露,他是卖掉两栋房子后才将款项付清。制作于1635-1640年的尼古拉·阿马蒂小提琴,市值达100万美元。小提琴家刘云志在用。

  刘姐在一次音乐会上看过一把琴。J.B.瓜达尼尼小提琴,1784年制造。通过芝加哥斯特拉底瓦里协会主席杰里夫·富什先生的慷慨努力,李传韵得以免费长期使用。古意大利琴拥有者通过此协会选择来支持、提供给有特殊天才的艺术家使用,李传韵是其中一员。音乐会上,李传韵的手拉动那把琴,把刘姐带入深深云霄。

  之后,老伴把家里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又借了好多朋友的钱,给刘姐从吕思清腮帮子下面夺来了这把铃木。他说,现在退休了,你可以专心地拉给我听。为此,刘姐夫妇还了好多年的账。

  但他们享受了整个岁月。

  直到老伴遭遇车祸猝然离世。

  刘姐听着那四千元的琴声有些着急。可是她已经十几年没动琴了。她未必如专业老师那般可以传授技艺,但专业老师却也未必有她的耳朵。你的耳朵万里挑一。

  她同时听到了另外的声音。她忘不了那声音。有些声音可以泯灭,有些声音会终身牢记。就像老伴,他端坐在自己面前,支棱着耳朵听自己的《二泉映月》,发出会心的轻笑声。就像单位她受了委屈,D大调《卡农》,陪着她的男人的抽泣。就像他在《梁祝》之后的散步,遭遇车祸那一瞬间裂肺的喊叫。

  那一声惨叫带走了她的音乐,抽走了她的魂,拧干了她的情感。

  可是,音乐使人纯净,纯净得只剩下音符,仿若太阳出来,只剩下湿漉漉的树林。一切声音都化入七个数字,1234567,自己和它们共舞了一辈子。有时它们在纸面,有时它们在心底。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要把声音还给世界。不是吗?她问自己。

  刘姐把铃木拿了出来。她把琴夹在肩膀和腮之间,调音。麻雀瞅着她,乌鸦瞅着她,黄鹂瞅着她。它们不知道自己先辈的经历,想看一个老太婆出丑。等她把打好蜡的弓架在弦上滑动起来,林子一下子安静了。太阳陡然从海里跳出来,把整个树林覆盖了。

  之后,刘姐的早餐之前是拉琴,晚饭之后还是拉琴。早晨,她拉湿了那片林子。晚上,房子对面那边琴声开始,她专注地听着,高八度还是低八度,换把还是揉弦,错了,她就开始拉。两边就像比赛一样。比赛技巧,比赛感情,比赛心灵。两把琴把两颗心揉成一首曲子,在林间来回穿梭。

  她能看见,那个清秀的小姑娘灵巧地按压着琴弦,手指在四根细细的钢丝上滑动,一束马尾把弦震动起来,或柔或急地把音响传递过来。然后停下,屏住呼吸,捕捉自己穿过墙壁的回琴。她很聪明。她的听力比自己还厉害。她是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坚信!刘姐对自己说。

  刘姐每天叫醒太阳,叫醒整个林子。她怕辜负了自己,辜负了艺术家。她把铃木擦了又擦,以至于琴脖和琴托的漆色又磨掉了一层。她中午睡醒之后,拿英雄钢笔在本子上沙沙沙地写着。晚饭后她把琴夹在腮下,把整个院子拉响。整整三年,她的琴弓换了好几十根。院子里都知道有两个拉琴的人,比赛了三年。但是只认识那个小姑娘,却不认识另一个。

  她的颧骨更加突出了,但她脸上的沟壑填满了深情。

  因为老同事老邻居都走了,因为刘姐细碎的脚步和别人不打交道。她实在不像一个小提琴家。确实也不是。她只是个退休多年的会计。

  刘姐也能感受那个小姑娘强烈的好奇心和感恩,甚或焦急。姑娘已经对刘姐的琴声熟稔无比,仿若故知,也正如此,又对琴的主人充满神秘,几如深渊。这是多么强烈的矛盾,这复杂的情感往往会在她开始的琴声里夹杂着,穿过林子扔给刘姐。刘姐也是如此。不过她不是因为好奇,她熟知这个姑娘。她见过的人多了。她听得懂姑娘有意无意抛过来的疑问,听到姑娘的对她的疑惑,她并不理睬。没有定力还能有成就吗?麻雀还能把树掏出个洞呢,小小马蜂能筑那么大的巢呢。这是她必须要有的经历,早比晚好。姑娘抛过来的对音乐的疑问,她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拉奏,拉奏。她领悟地那么快,那些技巧性的几乎一点就通。那些情感的,也并不能难得住她。只是有些地方,姑娘有些吃不准。这使得刘姐某一天甚至都打算推开自己的门,走到另一扇门里去。因为有一个音她示范了三天,而小姑娘仍然没有掌握。那真的需要用阅历去感受和调和。她想,也许姑娘大些了,她会处理好吧。湿漉漉早晨才会有,到了中午,日子就干爽了。可是,刘姐第四天竟然听到了完美的声音。一个人的阅历很重要,是岁月的馈赠。可是对于天才来说,也许这只是杞人忧天。我们凭什么用平庸去猜度伟大呢?对伟大来说,专注会为他们找到办法。刘姐想到这些就笑了,干瘪脸庞上的褶皱笑得更密实了。

  好奇和迫切,是成长最好的老师。

  刘姐熟知这个姑娘。姑娘熟知那把琴。她们熟知这三年时光。她们互相唤醒着,英雄相惜。刘姐忘掉了那些难以磨灭的声音。是啊,有什么比艺术更重要的呢。

  音乐远比生活丰富。走卒贩夫的日常要懂,伟大作家的宽广也要懂。而一颗彭彭跳动的心,是太阳,覆盖一切复杂的太阳。

  拉琴就是拉心,孩子,对,就是这样,悠长但不悲伤。

  一场盛大的演出。小姑娘即将出演。她的妈妈叮嘱着,放心去吧,你的耳朵万里无一。祝你成功。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琴盒。年轻人把盒子递给了姑娘。打开盒子,是一把价值不菲的铃木。里面附着一张纸条和几个本子。本子里是清秀的教学笔记。纸条上写着:

  这把琴和艺术家相配。不是吗?

  妈妈看到落款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那起车祸谅解书的落款,也是这个名字。

  作者简介 :吕志军,陕西洋县人,现居西安,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陕西省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教育》《未来教育家》《知音》《教师报》等报刊有新闻作品70万字,《花溪》《奔流》《延安文学》《文学报》《今晚报》《西安晚报》等有杂文、散文、小说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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