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清官尤可恨”(外二题)
《老残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清官尤可恨”
然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刘鹗《老残游记》)
史观察向张抚台进献“治河策”,力主尽废民埝,退守大堤,结果黄河泛滥,淹死了几十万人。他们事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张抚台因为“体恤”百姓,还落了“几点眼泪”,但他们坚信这个办法是治理黄河的“一劳永逸”的良策,是为了将来百姓的幸福着想,“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终于还是一意孤行,酿成大错。这些官员都是清官,道德威望很高,可惜脑子糊涂,过于卤莽,好心办了坏事,所以刘鹗评论道:“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老残游记》第十六回自评)有人说,刘鹗是主张“清廉有罪”的,这是对刘鹗的曲解。他的本意并不是批评“廉洁奉公”这种品质,而是批评打着“廉洁奉公”的旗号武断行事这种行为。清廉只是对官员的道德肯定,并不代表官员的执政能力,更不等于“不要钱便可任性妄为”。如果清官以道德为制高点,把清廉当作“尚方宝剑”“免死金牌”,势必就会陷入“动机论”的怪圈:我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为人民服务,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没有谋取个人私利,所以即使我做错了,也不应责怪我。——如此“高论”,何其耳熟?
名家汇评本《红楼梦》,崇文书局。
脾气很大胆子很小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曹雪芹《红楼梦》)
作者自称《红楼梦》只写“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实则无处不在“怨世”,无处不在“骂时”。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段,是非常精彩的讽世笔墨,极尽人情世故,官场污浊。“呆霸王”薛蟠从冯渊手中夺走甄士隐之女英莲,并喝令家奴把冯渊打死,之后扬长而去,逍遥法外。冯家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刚刚复职的贾雨村闻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发誓要缉拿凶手,为死者伸冤。但是当葫芦庙出身的门子掏出“护官符”给他看,并且点明薛蟠和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的关系时,他那满腔正义之火马上就熄了。甄士隐曾资助贾雨村进京赶考,但这点小惠怎么比得上贾政让贾雨村复职的大恩?贾政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以“轻轻”让贾雨村复职,自然也可以“轻轻”将他再革职。薛蟠是贾政的外甥,贾雨村脾气再大,也不敢动薛蟠半根汗毛。如果要写一则红楼新闻,标题好办,“贾知府怒斥草菅人命”,正气凛然,可惜内文没法写,一写就是“阴暗面”。在官场上混,有脾气没乌纱,面对权势,贾知府汗出如浆,胆小如鼠,怒斥成了笑谈。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胆小,秉公执法很胆小,徇私舞弊却很胆大,所以,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这样放屁的事”不但有,还得劳烦他贾知府亲自玉成哩。
《日知录集释》,浙江古籍出版社。
“亡国”与“亡天下”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民族国家”是西方近代的产物,中国传统并不存在以“土地、人民、主权”为界定标准的国家观念。孟子说:“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孟子·尽心下》)古代中国的“国”,主要是指诸侯国。《战国策》说“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可见“国”是很多的。诸侯互相征伐、兼并,最后江山一统,建立王朝邦国,“国”就成了王朝的代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与“天下”并不对等,而是有所区别的。余英时先生指出,近代以前,中国史上国际交往甚少,而异族入侵频繁,因此“传统中国人注重文化意义的民族意识远过于政治意义的国家观念”(《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这是十分中肯的论断。所谓“亡国”,只不过是朝代的倾覆,政权的崩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国弃民如敝屣,则民视国如寇仇,所以,“保国”主要是“肉食者”的事情;“亡天下”则不一样,在顾炎武看来,那意味着民族文化的衰亡、文化价值的丧失,这关系到整个民族中每一个人的切身利害,所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分,给人的启发是多方面的,惟识者赏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