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塞克斯顿访谈丨把耳朵贴在你的灵魂上,用力听
我写的诗……是同时意识到可能美好和可能腐朽的事物。那过程本身是自我感觉的重生,每次都剥去一个死去的自我。
安妮·塞克斯顿访谈
采访:芭芭拉·凯夫利斯(Barbara Kevles)
受访: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
翻译:张逸旻
来源:The Paris Review, Issue 52, Summer 1971
* 原文篇幅较长,飞地对内容略做删减,并添加了小标题。
诗歌和心理治疗
《巴黎评论》:你开始写诗时已接近三十岁。为什么?
安妮·塞克斯顿:我二十八岁前有一个隐藏的自我,这个“我”自以为只会调奶酱、换尿布,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我不知道我竟有点创作上的潜能。过去,我是美国梦、小资和中产阶级的牺牲品。我想要的无非是一段像样的生活,诸如结婚、生子。我相信只要有足够的爱,那些噩梦、幻觉和恶魔就不会来了。我拼命想过上常规的生活,我本身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长大的,而且我丈夫也这么想。可惜,人不可能搭一道白篱笆就把所有噩梦都挡掉。我二十八岁那年,表层破裂了。我得了精神病,老想着把自己杀掉。
《巴黎评论》:精神病爆发后你就开始写作了?
塞克斯顿:也不是这么简单。一开始我对心理医生说:“我糟透了,什么都不会。真是个大傻瓜。”于是他就建议我去自学,收看波士顿教育频道。他说我的头脑很好用。其实就是在做完洛夏墨迹测验(Rorschach test)以后,他说我有创造方面的天赋,只是一直没发挥出来。我当时可不这么想,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有一晚,我发现教育台在放瑞恰慈(I.A. Richards)读十四行诗的节目,他读完还对诗的形式作了点评。我心想:“这个没准我也可以做,不妨试试。”于是我就坐下来,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第二天我又写了一首,就是这样。我的医生鼓励我多写一点,“别把自己给杀了,”他说,“有一天,也许你的诗对某些人来说会有那么点意义。”这就仿佛给了我目标,一点动机,不管我多么无药可救,总感到生活中还有事可为。
《巴黎评论》:一开始,诗歌和心理治疗是什么关系?
塞克斯顿:有时候医生会说,我诗里某些地方没把生活结合进去。实际上,我向读者揭示某些东西的时候,会故意让自己对之保持未知。诗歌,从潜意识方面来说,总是比我提前一步。说到底,诗歌是潜意识的流露。潜意识在那里喂养着意象、象征符号、答案和洞见,这一切事先都没有向我显现。在心理治疗时,人有时候会隐藏起来。我举个例子,会有点私密。大概三四年前,我的心理分析师问我,小时候父母做爱时我是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但我发现那一瞬间就有了一首诗,于是我自私地保留了这个秘密。两天后,诗写好了,叫《在海边别墅》,讲的就是怎么偷听到那个原初场景 [1] 。我在诗里写:“在我那松木和弹簧床的监牢里,/在我的窗沿上,在我的门把手下,/他们显然处于/盛大的捆绑中。”这故事的关键就在于“盛大的捆绑”这个意象,我的分析师对此感到很满意,我也是。虽然我不记得在此基础上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差不多三周前,他问我:“你小时候被打过吗?”我说被打过的,大概九岁的时候。我当时把爸爸送给姐姐的一张五美元撕破了;爸爸就把我带到他的卧室,揿倒在床上,用一根骑马鞭抽我。医生就说,“看吧,这就是盛大的捆绑。”正是通过我自己的意象,我才意识到,那次抽打,其中的性意味是多么浓重,其受虐式的癫狂——真是经典,几乎要成老套了。这例子还是太私密了。不过,不管是诗还是心理治疗,实在都是很私密的。
[1] 原初场景(Primal scene),心理学专用术语,指被孩子意识到的父母性交事件,弗洛伊德认为,这一事件发生时间的早晚决定了孩子患神经官能症的倾向。
《巴黎评论》:现在你的诗还像以前一样和心理治疗密切相关吗?
塞克斯顿:不。心理治疗已经是个老主题了——就像《诗人对心理医生说》所展现的理疗过程本身、过去在我身边的人、对父母真实面貌的接受,以及全套哥特化的新英格兰故事。我已经看过八个心理医生了,虽然只有两个算数。我给这俩人分别写了首诗——《你,马丁医生》和《残废和其他故事》,会说明一些问题。这两首诗写的是两个男人和那奇怪的理疗过程。你也可以说我新写的诗,那些情诗,是我新近态度的产物,是同时意识到可能美好和可能腐朽的事物。那过程本身是自我感觉的重生,每次都剥去一个死去的自我。
诗歌课可以给学生带来什么?
《巴黎评论》:当你开始写作了,有没有去上过课,恶补一下技巧?
塞克斯顿:大概写了三个月后,我不自量力地去参加波士顿成人教育中心举办的诗歌课,是约翰·霍姆斯(John Holmes)教的。我是半路参加,非常害羞,写得一手差诗,诚惶诚恐地交上去,让班里其余的十八个人品评。那个课程的至关重要之处在于,它使我有一种归属感。我第一次病倒并变成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后,觉得自己挺孤单,但等我到了精神病院,就发现情况大变,那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这让我觉得好受些——更真实、理智。我觉得,“他们是自己人”。然而,约翰·霍姆斯的课我上了两年,我发现自己原来属于诗人,我在那儿特别真实,就又一次感叹,“他们是自己人”。我在那儿还认识了玛可欣·库明(Maxine Kumin),一个诗人和小说家。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她是我的“超我”,我的姐姐,也是我书桌旁的友伴。这很奇怪,我们俩差别很大。她非常保守,而我却渴望鲜艳夺目。她是个知识分子,而我却看上去充满原始野性。我们的诗歌亦然。
《巴黎评论》:有一次你告诉我,“每隔一行诗我就要打电话给玛可欣·库明”,这是不是有点夸张?
塞克斯顿:是。但我确实每一稿都要打给她。当然,也有很多诗作和她毫无干系。我还在写第一本诗集的时候,和她还没有熟到可以这么频繁地通电话。到后来,当她不赞成诸如《骑你的驴逃吧》这样的诗时——那首诗花了四年才写成——我就完全靠自己了。不过有一次,全靠她拯救了一首诗——《残废和其他故事》。
《巴黎评论》:在你的诗里,许多家庭秘闻都被曝光了——你父亲的酗酒问题,你母亲对你自杀的无计可施,还有你穿电击束缚衣的姑婆。你有没有特别的规矩,有些人可以写,有些人就不行?
塞克斯顿:我不会去写那些伤人的东西。它们也许会伤害死者,但死者已经属于我了。他们只是非常偶然地回个嘴。但,比方说,我就从不写我丈夫或他的家庭,尽管那里有不少好的素材。
《巴黎评论》:那霍姆斯和你的同学们呢,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塞克斯顿:在上课的那几年,约翰·霍姆斯一直视我为怪物,嘱咐玛可欣离我远点儿。他认为我不该写关于疯人院那么隐私的诗。他说:“那不是诗歌该写的主题。”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支持我的,就连我的医生那时候也不置可否。我踽踽独行。我试着听从他们的意见。我试着写一些他们会写的诗,尤其会按照玛可欣的路子来,但总写不成功。到最后仍是我自己的声音。
《巴黎评论》:你曾说过:“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作品影响了我,那就是斯诺德格拉斯(W.D.Snodgrass)的《心针》。”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塞克斯顿:如果他敢写,那我为什么不敢。他写的关于失去爱女的诗歌,使我回溯自己的过去时得以正视某些真相。我也失去过一个女儿,我失去她是因为当时我病得太严重,没法照看她。当我读了《心针》,我急忙赶到我婆婆那儿把女儿接回了家。这是诗歌该做的事——让人行动起来。没错,我那时没能照看我的女儿——我还没准备好。但我慢慢在做准备。我假借别人的口气写了一首诗,就是关于这一点的,叫《产院病房的未名女孩》,就是关于失去的痛苦。
Anne Sexton with her two daughters Linda Gray and Joyce Ladd whilst reading
《巴黎评论》:你见过斯诺德格拉斯吗?
塞克斯顿:见过啊。我最初是在《英美新诗人》上读到了《心针》。那时我的《疯人院,去而难返》已经写了四分之三,然后我踏上了一段朝圣之路,去安提俄克大学参加作家营,去见他也向他学点东西。他是个令人惊异的人,令人惊异的谦卑。他鼓励我,也欣赏我当时在做的事。他是第一个喜欢我作品的知名诗人,我于是有了动力写得再狠点儿,也放任自己,大胆地把整个故事和盘托出。与此同时他还推荐我去上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的课。所以我就给洛威尔先生寄去一些我写的诗,想知道自己能否去他的班里上课。那时候我已经有不少诗作在诸如《纽约客》这样的杂志上发表了。不管怎么说,那些诗对于洛威尔来说已经蛮够格的了,我就加入了他的课堂。
《巴黎评论》:你交给洛威尔的是哪些诗?
塞克斯顿:我记得是一些关于精神病的诗——《你,马丁医生》,《歌声向我游回》……在那本诗集里抽了十到十五首吧。
《巴黎评论》:这是在洛威尔的《生活研究》出版前还是出版后?
塞克斯顿:在那之前。我给他寄诗是在夏天;第二年春天,《生活研究》才出来。人人都说我是受到了洛威尔的影响才专注于揭示精神病的主题,但实际上在《生活研究》发表之前,我就在写《疯人院,去而难返》了,那是关于我自己的精神病。在洛威尔先生创作《生活研究》之际,我就把那些诗歌给他看了。说不定我还影响了他呢。我从来没问过他。但这也不足为奇。
《巴黎评论》:那么你的第一部诗集《疯人院,去而难返》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塞克斯顿:那年一月交的稿;我记得好像过了一年半载才正式出版。
《巴黎评论》:那时候洛威尔上课是在哪里?
塞克斯顿:那个班是在每周二下午两点到四点,在波士顿大学一个阴冷的教室。大概由二十多个学生组成。十七个研究生,两个家庭主妇,也是研究生,还有一个从麻省理工溜过来上课的男孩子。我是那个班上唯一一个没读过《威利老爷的城堡》的人。
《巴黎评论》:那洛威尔呢?他给你的印象如何?
塞克斯顿:他挺正式的,有一股别扭的新英格兰气。他读起学生的诗来,声音轻缓。一开始我总耐不住性子,受不了他那种慢吞吞、一行也不肯放过的朗诵。他会先读一行诗,然后停下来,花很长时间去讨论。但我喜欢一口气读完全诗,再回过头来细看。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处,拖拖拉拉直到兴趣尽失,哪怕你自己的诗歌也是一样,特别是你自己的诗歌更是如此。那会儿我还给斯诺德格拉斯写信倾诉我的不满,他是这样回复的:“说句实话,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是俯首称臣的,他教给我的东西比整个学校教的还多。”于是我就不响了,斯诺德格拉斯是对的。罗伯特·洛威尔的教学凭的是直觉,非常开放。他读完一首学生的诗后,会再去读一首经由前一首启发的诗。比较对照让人受伤。他就那样拿着一把冰冷的凿子,比牙医还要无情。他去掉龋齿,不过,他对诗毫不留情,对诗人还是非常友好的。
Robert Lowell
《巴黎评论》:在你把《疯人院,去而难返》交给出版社之前,有没有就这部诗集向罗伯特·洛威尔请教过?
塞克斯顿:有。我把诗稿给他看,看作为一部诗集是不是够格了。他看到整个作品后很激动,但还是建议我去掉里面的一半诗篇,再补充个十五首左右,要写得更好。他指出那些比较弱的,我觉得有道理,就把它们拿掉了。我就像是,如他所言,“在他放置的栏架上跨越飞奔”。究竟由谁来放置栏架,这还真是至关重要。他指明了赛道,表现得就好像我是一匹优秀的赛马,我只管跑就好了。
《巴黎评论》:在一个教写作的课堂里,老师究竟能给学生什么?
塞克斯顿:勇气,绝对的。那是最重要的因素。然后,以一种非常平实的方式,洛威尔使我由音乐化的习语短句转而去寻求直率的日常语言。洛威尔对意象和声音的展示从来不感兴趣——那些是诗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如果你有足够多的自然意象,他会告诉你怎么把它们嵌入诗中。他教我的不是该把什么放进诗里,而是该把什么从诗里剔除。他教我的是品位——也许那是一个诗人唯一能学的东西。
塞克斯顿与普拉斯
《巴黎评论》:西尔维娅·普拉斯也是洛威尔班上的,是吧?
塞克斯顿:没错。她和乔治·斯达巴克(George Starbuck)听说我在旁听洛威尔的课。他们有点加入我的意思,一起上了第二学期的课。每次下课后,我们就钻进我那辆老福特车的前排,横冲直撞开到丽兹酒店。我总是把车胡乱停在“卸货区”。下车后,我们一人挽着乔治的一条胳膊钻进丽兹酒店,喝它个三四杯马提尼。对此,乔治还在他的第一本诗集《骨头之思》里提过一句呢。从丽兹出来后,我们就去沃道尔夫餐厅,把最后几分钱花得精光——七十美分的晚餐——乔治并不急着回去。他刚和太太分居;西尔维娅的特德也忙得自顾不暇;而我也得在城里待到七点,才去和我的心理医生见面……有意思的三个人。
《巴黎评论》:在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最后一部诗集里,也就是她自杀前写的那部,她完全浸淫在死亡的主题中,就像你在《生或死》中所做的差不多。你们在丽兹喝酒的时候有没有讨论过死亡和自杀?
塞克斯顿:常常讨论,非常频繁,我和西尔维娅会不知疲倦地谈论我们的第一次自杀,谈得很是详细、深入——一边还就着免费的薯条。实际上,自杀是诗歌的对立面。我和西尔维娅就常常讨论对立面。我们说起死亡来,是全神贯注的,两个人都像飞蛾扑火一样。她说起她的第一次自杀,不厌其详,她的小说《钟形罩》讲的就是这事。奇怪的是我们这种自我中心竟然没有败坏乔治的兴致;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仨都受到激励——连乔治也是——就好像那时候死亡使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更加真实了一点。
Sylvia Plath Reading
《巴黎评论》:在英国广播公司做的访谈节目中,普拉斯曾说:“我最近非常迷醉于,应该是由洛威尔《生活研究》带来的突破……这强劲的突破趋向严肃的、个人的情感经验,趋向在我看来曾属于禁忌的领地。我特别想谈谈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她同样写自己作为母亲的体验,这个曾经神经崩溃的母亲,也是极度情绪化、感性的年轻女性。她的诗非常讲究技巧,同时却有一种情绪化和心理学的深度,这使我觉得非常新鲜、刺激。”你也同意是你影响了她吗?
塞克斯顿:也许吧。我的确给了她一些勇气,但这也是她应当说出的全部了。我记得在她的第一部诗集《巨像》出版后,我寄了一封信去英国,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小心点,西尔维娅,你就会变得比罗斯科(Rotheke)还罗斯科。”她的回答不出所料。但或许她把影响埋得很深,比我们任何人能想得到的还要深,如果事实正是如此,我会说:“祝她好运!”她的诗自成一体。我没必要在其中找到亲缘关系:我不喜欢这么干。
《巴黎评论》:那么西尔维娅·普拉斯是否影响了你?
塞克斯顿:我对她的第一部诗集毫无兴趣。当时我在做自己的事。但她死后,随着《爱丽儿》的出版,我想我是受了些影响,这一点可以直说。在某种意义上,它勇气可嘉。她敢做不同的事。她敢写憎恨诗,而这是我从来不敢的。哪怕是在生活当中,我也不太敢表达愤怒。也许《残废和其他故事》可算作一首憎恨诗,但《爸爸》这样的诗仍然是绝无仅有的。其中有一些傲慢无礼的成分,比如“爸爸,你这杂种,我搞定了。”我觉得我的诗《成瘾者》有点她的语言节奏。她的语言节奏非常开放,我在这方面相对欠缺。
《巴黎评论》:你曾说:“我认为第二部诗集缺乏第一部诗集的冲击力和诚实感,创作后者时我是那样生猛,一无所知。”可否谈一下你由第二部诗集朝向第三部,甚至第四部的发展过程?
塞克斯顿:是这样,第一部诗集,呈现的是发疯的体验;第二部,发疯的原因;第三部,我终于发现,我想在生和死之间做个决断。写第三部诗集时我又敢于做个傻瓜了——生猛的、也就是洛威尔所说的“未经雕琢”,还带着我的保护色。到了第四部诗集,我不单单体验过了,一路来到了现场,而且还爱过了,它有时候就像神迹。
关于写作
《巴黎评论》:技术上又有哪些进展?
塞克斯顿:《疯人院》的大多数诗歌,形式都非常严谨,我觉得那样对表达更有利。建构诗节、诗行,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到最后得出一些结论,留下一点震惊,一种双韵式的震惊,这些都使我觉得乐趣无穷,现在我也以此为乐,但写《疯人院》时乐趣更甚。我的第二部诗集《所有我亲爱的人》,形式上要放松一些,最后一部分甚至毫无形式可言。我发现抛开形式以后所达至的自由是惊人的,而形式以前都像我的“超我”在运作。第三部诗集形式就更松散了。《情诗》里有一首长诗,十八节,全都按照一定的形式来写,也让我很享受。除此之外,基本上整部诗集用的都是自由体,那时候我觉得用不用韵都挺好,还是由具体诗歌说了算。
《巴黎评论》:有没有什么诗使你觉得必须用严格的韵律、而不能以自由体去写?
塞克斯顿:也许是关于发疯的诗吧。我注意到罗伯特·洛威尔写精神病主题时用自由律体发挥得更好,但我恰恰相反。只有当我把框架设置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才能获得表达的自由。但是在《生或死》中,我的《骑你的驴逃吧》就没有什么形式框构,我发现我用自由体也一样自如。也许这是因为在诗人之余,我作为一个人,有了些长进,并对自己有了更好的理解。
《巴黎评论》:《生或死》整部诗集具有一种强大的结构张力——也许是因为一系列的诗歌使向生的愿望与向死的冲动处于对立。你是刻意这么安排的吗?洛伊丝·埃姆斯(Lois Ames)认为你始终想多写一点“生之诗”,因为“死之诗”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前者。
塞克斯顿:我没有以任何方式安排过诗集。一九六二年一月,我开始策划新的诗歌,大家都是这么干的,一部诗集完成了,就等着下一部。我也不知道它们将何去何从。那段时间,我一边写些新诗,一边开始重读索尔·贝娄的《雨王亨德森》。我在那之前的一年就认识了索尔·贝娄,那段时间我行李箱里装着《雨王亨德森》到处旅行。突然间在鸡尾酒会上就碰上了他本人,因而激动万分。我叫着:“噢,噢,你就是索尔·贝娄,我可早就想见您了。”然后他从那个房间跑走了。非常怕我。我为我的兴高采烈感到尴尬,然后一年之后,当我凌晨三点钟起来,再去读《雨王亨德森》时,我就给索尔·贝娄写了一封粉丝信,讨论亨德森是一位绝望之魔,而我理解他的处境,因为他毁了生活,驱散了青蛙,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我开车把信连夜投到信箱。隔天早上,我又写了一封道歉信过去。索尔·贝娄在一张稿纸背后给我回了信。他对我说:“碰巧我眼下正在写的书(《赫索格》)里,有一段文字可以送给你。你的两封信都已收悉——一封好信写于凌晨三点,另一封是隔天写的忏悔信。人在一番妙语连珠过后,总会被一种抱恙、抱歉的感觉占据。'绝望之魔’完全可以作为《亨德森》的副标题。”他圈出来的那段文字如下:“他胸中持存着一股气,他试图战胜他那孤独生活所带来的悲伤。你这傻瓜,别哭了,生或死,不去毒化一切就好。”他就是这样,通过圈出这段文字并把它们寄给我,而向我传达了重要的启示。也就是说我不想毒害这世界,不想当刽子手;我想成为一个给予生命的人,鼓励事物生长开花,而不是一个下毒者。于是我把这封信贴在我的书桌上,它慢慢变成一个隐秘的启示。你不清楚这些启示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只是把它们贴在桌子上记下来或把它们抄下来夹在钱包里。有天我在读兰波的诗,他写道:“安妮,安妮,骑你的驴逃吧”,我就把这句话用打字机敲出来,因为里面提到了我的名字,也因为我正想着要逃。我把它放在我的钱包里,去见心理医生,那段时间还被送进医院,已经是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在医院,我开始写《骑你的驴逃吧》,这启示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嗯,贝娄新书里的那段引文确实来得恰逢其时。它一直待在我的书桌上,去欧洲旅行时,我就把它贴到诗稿的首页。我再也没有拿下来过,就让它成为我这部诗集的题献。某天我突然意识到,“生或死”作为我眼下这部诗集的题目,再好不过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事,这就是所有诗歌要说的事。你说这其中有张力和结构,事实上只是潜意识里的张力和结构,我在写的时候对眼下发生的事并无意识。
《巴黎评论》:你觉不觉得你的诗歌和剧作在主题上有一定的重合?你的剧作是诗歌的延伸吗?
塞克斯顿:是的,毫无疑问。那出戏是关于一个女孩子在她的心理医生和神父之间来回徘徊。神父就是我删掉的那个角色,我发现其实她和神父之间没什么话好说的。剧作写的就是我的诗所写过的一切主题——我的母亲,我的姑婆,我的父亲,一个想要自杀的女孩子。也提及她的丈夫,但不多。这出戏的确是一出道德戏。第二幕是死后发生的。
《巴黎评论》:你的很多诗都充满戏剧化的叙事。因为你习惯并善于把握情节,对你来说,从写诗转变为场景叙事,称得上轻松自如吧?
塞克斯顿:我没觉得这是种转变。两种文体都是写主人公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命运。我没觉得我在写场景,我只是在写人而已。换个语境来说——我当时帮玛可欣·库明——给她的小说提点意见,我就告诉她:“去他妈的结构,只要合时宜地抓住你的角色就好。”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自己的时间轴里;我们出生,活着,然后死去。她当时想东想西的,然后我就告诉她要进到她角色的生命里去——她最后总算做到了。
《巴黎评论》:你在一九六七年因为《生或死》而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塞克斯顿:我当然是由衷地感到高兴。那时我过得不太顺利。我的髋骨骨折了,正在恢复中,一瘸一拐的,但还能走两步。获奖后,我获得了更大的动力,还想多写点诗。在其后的几个月里,我成功地写了一首诗《没有你的十八日》——用了十四天工夫,一首由十八个部分组成的诗。我因普利策赐予我的认知度而受到激励,但我也很清楚,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们每年都把一个普利策奖颁给一个人,我只是这份长长的表单中的一个。
《巴黎评论》:你写诗是一次性写很多还是照着写作计划按部就班?
塞克斯顿:嗯,我对我的产量非常不满意。我的第一部诗集——尽管用了三年时间才完成——却只在一年之内就写好了。有时候两周就能写十首。我以那种速度创作的时候,感觉特别好,卓有成效。而现在我感到非常不满意,我写诗写得太慢了,它们来得太慢了。它们来了,我就写下来,不来我就不写。自然没有什么写作计划可言,无非是当一首诗来临时,诗人必须严格自律,时刻准备上紧肌肉。也就是说,它们喷涌而出,而你得把任何其他的事置之度外。理论上不管什么事都得放下,除非你的丈夫得了双侧肺炎,或你的孩子摔断了腿。否则,你就得一刻不停地坐在打字机前,直到非睡不可。
《巴黎评论》:你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责任是否干扰到了你的写作?
塞克斯顿:嗯,孩子还小的时候,她们一天到晚都在干扰。是由于我的强硬态度才得以度过那段时期,你想,两个小女孩会叫“妈妈,妈妈”,而我在那里正试图寻找意象,构思一首诗。现在我的孩子们长大多了,懂得轻轻在我身边绕开,并说:“嘘,妈妈在写诗呢。”然而,当我写《没有你的十八日》时——诗集《情诗》里的最后一首——我丈夫对我说:“我受不了了,你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儿,也太久了。”那首诗本来叫《没有你的二十一日》,结果就是因为他破坏了我的灵感,只好变成《没有你的十八日》;他要求我回到他的生活中,而我很难拒绝。
A photo of the poet Anne Sexton sat down with a baby
《巴黎评论》:写作的时候,诗歌的什么地方最使你刺痛?
塞克斯顿:有时候是标点符号。标点会改变整个意义,而我的生活里到处是句点和破折号。于是乎,我得让编辑帮我写标点。也许,还有节奏。最初我在这方面花费的精力是最多的——也就是感觉,诗歌的语音,它何以贯穿,何以向读者传递,何以向我自己传递。意象大概是诗歌中最重要的部分。首先,你要讲个故事,而支撑故事并直抵核心的正是意象——但我在意象方面倒无需太花工夫——它们总归会来的——如果还没来的话。我甚至不是在写诗,那没意义。所以我在节奏方面最花心思,因为每首诗都该有它自己的节奏、自己的结构。每首诗都有它自己的生命,都各不相同。
《巴黎评论》:你是如何把握诗句长度的?与它们在页面上是否好看有关呢,还是和一句诗中规定了多少节拍有关?
塞克斯顿:取决于它们在页面上美观与否。我可不在乎一句诗里有多少节拍,除非我想要并且需要它们。当你需要的时候你可以用点技巧。写作时用点韵律和节奏感是很容易的事情——如今人人都做得到;人人在这方面都技艺娴熟。关键是,难的是,能找到一首诗的真实声音,让每一首诗都变得个体化,为它打上你自己声音的印记,与此同时让它独具一格。
《巴黎评论》:你会不会说“啊,我已经在另一首诗里探讨过这一点了”,然后因此而舍弃一首诗?
塞克斯顿:不会的,或许我总想通过新的方式来再次探讨……我也许会有新的感悟、新的发现。最近我在《骑你的驴逃吧》中,发现了一些我曾在《疯人院,去而难返》中用过的素材,但当时我未能从中得到领悟,它们太丑陋不堪了。我那时逃开去了。但这次就很生猛,也很丑陋,我以我的疯狂浸淫其中。它就像一张纠缠不清的网,现在我以最真的方式将它展现出来。
《巴黎评论》:你会大量修改吗?
塞克斯顿:持续不断地。
《巴黎评论》:你要展开写作时会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吗?
塞克斯顿:如果我觉得有诗要来了,我可能,会放一张唱片,有时候是维拉-罗伯斯(Heitor Villa-Lobos)的《巴西的巴赫风格》。我靠着它写作有三四年了。它是我的保护神。
《巴黎评论》:一天当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时间段或特殊的情绪,特别有利于写作?
塞克斯顿:没有。当一首诗快要来了,当你有了强烈的意识,意识到有一首诗埋在那里,破土而出,你就会做好准备。我到处跑,你知道,差不多在房间里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的。就好像我能飞起来一样,我全力以赴直到说出真相——用力地说出来。然后我在桌子边坐下来,进一步同它磨合。
《巴黎评论》:你写作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塞克斯顿:嗯,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尽管它很伤神。当我写作时,我知道自己在做天生该做的事。
《巴黎评论》:你在决定一个意象能否在诗中保留的时候,有什么可依照的标准吗?
塞克斯顿:完全是无意识的作用。但愿它不会让我出错。
《巴黎评论》:你曾说过,“当我专心致志在一首诗上,我追寻真实……那也许是诗性真实,而不一定是既成的真实。”你能就这一点谈谈吗?
塞克斯顿:我的许多诗都是真实的,每行都是。这些诗对事实作些修改,形成的故事成为其中的核心。在《复影》中,就是那首关于我母亲得癌症死去而我失去了女儿的诗歌,我没说我还有另一个女儿。每首诗有它自己的真实。另外,在那首诗里,我只说我不得不住院两次,而事实上,在所提及的那段时间内,我一共住了五次。当然,诗性真实不一定是自传性的。这种真实超越了经验自我,是另一重人生。我并不是每次都强求和事实一模一样;如果有需要我就虚构。具体的事例使人信服。我想要让读者觉得:“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我想要让他们觉得仿佛摸到了我一样。为了一首诗的效果,我不惜修改任何一个词、态度、意象或人格角色。就像叶芝所言:“我历经许多生命,曾沦为奴,也曾贵为王。我挚爱之人曾坐于我膝上,我也曾坐于我爱人们的膝上。任何行过之事当再行一遍。”
《巴黎评论》:叶芝是在说轮回重生。
塞克斯顿:我也一样。听上去有点疯狂,但我的确相信我是许多人。当我写诗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那个本该写它的人。很多时候我化为不同的人,我就像一个小说家会做的那样全力以赴。有时候我成了别人,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坚信,即便那一刻我没在写诗,我也是那个另外的人。当我写农夫妻子的时候,我在头脑里就住到了伊利诺伊州。当我有了一个私生子,我就抚养他——在脑袋里——然后把它退回去,换回了生活。当我把情人还给他的妻子时,在头脑中,我因此伤透了心并意识到我过去是多么无足轻重,虚无缥缈。当我成为基督,我就觉得自己是基督。我的两手臂好痛,想要把它们在十字架上收拢,想得多么绝望。当我被人从十字架上抬下来准备活埋时,我想方设法寻求出路;我希望那是一些基督教教义上的出路。
回应批评
《巴黎评论》:为什么你觉得大多数批评家都忽视了你诗歌中由宗教体验所导致的张力?
塞克斯顿:我觉得他们只看到最显而易见的东西,就止步不前了。他们被外在的东西给震慑住了,而我觉得将来人们更会被我的那些神秘诗,而不是所谓的自白诗所震慑。
《巴黎评论》:或许在将来,你的批评家们会把你在自白诗里所呈现的不幸,同你在宗教诗里所展现的不幸者作相应的联系。
塞克斯顿:你总结得再对不过了。谢谢你说了出来。那衣衫破旧的基督,那个不幸者,演绎了最伟大的自白,我的意思是,用身体而作的自白。而我试着用词语进行自白。
《巴黎评论》:你的很多诗歌都是关于不幸的回忆。只有少数几首开心的。为什么你更倾向于写痛苦的事?
塞克斯顿:我上一部诗集就并非如此,它写的是欢愉。我想我总是在处理不幸的主题,恰恰是因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如果我的生活不这样,那我就是编出来的。
《巴黎评论》:当然是有开心的瞬间啦,哪怕痛苦也伴随着喜悦与欣快。
塞克斯顿:痛苦的记忆来得更深刻。
《巴黎评论》:你喜欢公开读诗吗?
塞克斯顿:那得花费你一生中三星期的时间。在读诗前一个星期,紧张就开始了,然后持续加剧,直到读诗会当晚,那时你身体里的诗人转变成了表演者。读诗简直是要把你掏空,因为这等于是经验的释放,一切重又发生了一遍。我是一个演出自传戏的女演员。然后还有爱……当我和听众之间互相接应;当他们真的与我同在、而缪斯也与我同在时,我就是和他们共同达至高潮的。
《巴黎评论》:你能想象在美国,也像在俄国一样,数以万计的粉丝拥向体育场,去听一个诗人表演?
塞克斯顿:也许有天会这样的。不过我们的诗人总归有点不着边际。人们拥向鲍勃·迪伦、珍妮斯·乔普林、甲壳虫乐队——这些人不愧是英语世界的流行诗人。当然我并不担心流不流行的问题;我实在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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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评论》:一开始你的诗歌是理疗的手段之一,那么现在,写作的动力在哪?
塞克斯顿:我写作是因为我被驱动着——那是我的包袱。虽然说在每一部诗集出版后,我都觉得不会再有了。会觉得到此为止了,再见,再见。
《巴黎评论》:那有什么建议要和年轻诗人说的吗?
塞克斯顿:留意你的批评家的趣旨。要特别。把整个故事讲出来。把耳朵贴在你的灵魂上,用力听。
《巴黎评论》:路易·辛普森(Louis Simpson)评了你的诗歌,说“有一首《四十岁的月经》,成了那根把骆驼压垮的稻草”。是不是只有男性批评家才会对你运用女性的自传经验感到难以容忍?
塞克斯顿:我没有把我的所有批评家都列到一起,然后分门别类。尤其是,我并未关注他们的性别。我诗里讲的是身体的生死循环。女性是靠身体计时的。她们就像钟。她们总是牢牢地贴在地面,倾听小动物的杂音。性是生活中最寻常的组成部分了。事实上,当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写他和一个女性肛交的时候,我是有点不舒服的。我非常喜欢艾伦·金斯堡,但当他写到丑陋的阴户时,我感觉很恶心。那种事情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所以我也有自己的底线。我对同性恋完全没意见。萨福是那么美。但如果有人厌憎另一个人的身体并某种程度上侵犯了它——那我就会非常介意。
《巴黎评论》:你觉得诗歌的目的是什么?
塞克斯顿:就像卡夫卡说小说:“一本书应该像一把斧子,劈开人们心中冰封的大海。”那就是我想要从诗歌中获得的东西。一首诗应该像一把斧子,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
《巴黎评论》:用卡夫卡的这段话,怎么来看你的新作《情诗》呢?
塞克斯顿:你有没有见过十六岁陷入初恋的少女?劈开冰封大海的斧子已经装在她心里了。或者,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当她陷入爱情时会发生什么呢?劈开冰封大海的斧子。
《巴黎评论》:有人会问,你怎么就能自顾自地写,完全不管时事热点,比如越战或民权运动等。
塞克斯顿:一个人首先得弄明白自己是谁,才有余力去面对国家问题。我很少写公共事件,这与我私下里的态度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反战人士,也会在请愿书上签名。但我不见得会去参与论战。《火焰轰炸机》——那是首新诗——就是关于无法无天的毁灭的,没有具体到越战;罗伯特·肯尼迪被刺杀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关于暗杀的诗。我写的是人类的情感;我写的是内部发生的事,而不是历史事件。在我的一首情诗里,我说我的情人正把从越南运回的尸体卸下车来。如果那首诗一百年后被人读到,人们一定得去查一查越战的背景。他们一定会把它和韩战或其他什么战争混为一谈。我们都希望这马上成为过去。当然,我也会变。我会把战争的细节当做背景,用来揭示体验,就像我所用的其他一切细节一样行之有效。至于民权运动,我在一首诗里稍稍提及过,但我并不是很投入其中。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觉得我的很多诗,其中的个体,他们一无所有、只能当奴隶,他们喊着“要自由”、“要权利”,这些诗都是关于作为黑人的人类经验的。黑人的情感也可以是白人的情感。这是国家的危机,也是个体的危机。我觉得我从来就是在写黑人的诗,只不过带着白人的面罩而已。我一直都是受害者……但以后不再是了。
选自《巴黎评论·诗人访谈》,99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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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美国诗人。出生于马萨诸塞州,读过艺术学院,做过模特,婚后生下两个女儿。她一直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在医生建议下开始写诗,后到波士顿大学加入罗伯特·洛威尔的诗歌讲习班,与西尔维娅·普拉斯同班同学。一九六七年,诗集《生或死》荣获普利策诗歌奖。一九七四年十月四日 ,她在自己的车里吸入一氧化碳结束生命。
题图来自《巴黎评论》
策划:杜绿绿丨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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