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荣自述: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配音演员

记得哪一本小说上这样说:“我已经老了。”我则要再加四个字——眼睛一眨,我已经老了。年近八十的我这样一个老头,不免常常会陷入怀旧。不过,怀旧也是一件快事,虽然一定会伴随着许多遗憾和无奈。

这时候,恰逢《档案春秋》的朋友提议采访我一下,聊聊我的配音生涯和其他什么的。我倒挺愿意的,可要摆在从前,我会有很大负担。然又像有人说过的:“你不要采访我,你写不好我的。”我颇有同感。那么我自己动个笔如何呢?把从前的事说出来与读者朋友们分享,让大家有个评头论足的快感。我的文字大概未必精彩,但都是“如实招来”,或有什么出格的谈吐,亦请多多包涵。那么,下面就是我的自述了。

童自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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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自荣部分电影配音片段

把龙套配得有色彩也是一种成就感

近八十年的人生,真正刻骨铭心的日子要从高中开始,因为迷上了配音。
那部苏联电影《白夜》,是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部外国片,主角是由邱岳峰大师配音的,女主角的配音者是李梓老师。毕克为房客配音,还有张同凝和潘我源分别为奶奶和女仆配音。男主角是个梦想者,却是个倒霉的男子,幻想中都成功,而现实生活中却梦想破灭。
我也是个梦想者,但我却是幸运的,从高中到大学就梦想当一名配音演员,结果机缘巧合,于1973年1月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分配进了上海电影译制厂,连面试都免了。这场梦做了十二年,如果到了第十二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那时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大概还是不会放弃!
幼时童自荣
至今解释不清楚,我为何对配音如此痴迷。在我心目中世上最有魅力的演员便是配音演员了,这个不怕人笑话的,直到我进上译厂之前,邱大师、毕大师等人长什么样子我都一无所知,也许这正是幕后工作的一种特殊魅力。看到电影说明书上出现邱岳峰、毕克、尚华、于鼎等配音演员的名字,我都会热血沸腾,心跳加快。人家也很喜欢看外国电影,却是很少会迷上配音,而我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许因为我是回族,从前的从前是从诞生了“天方夜谭”故事的地方过来的?反正比常人多几分异国情调,这倒是真的。再加上个性又偏内向,跟别人不多话,净在内心深处跟自个儿说事儿了。感情丰富、想象力活跃,声音条件经录音更好听,于是在棚里演戏对于我无疑是最合适不过了。
大学毕业后的童自荣
其实,我倒不急于圆梦。做着配音梦,享受前辈的精彩配音,却是最快活的日子。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活!有一种人要飞起来的感觉。这快活是属于我的,而对任何其他人我的梦想却都是一个秘密,因为个性如此。说实在的,后来真当上了配音演员,虽也陶醉、亢奋,但和之前相比较,味却不那么浓了,不知是为什么。
我跟人坦言,我是跑龙套出身,这倒是个事实,跑了五年龙套。好像这件事上不了台面,但我却是完全不在乎的。为什么一定要配主角?能和前辈演员们工作生活在一起,我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这大概是因我的经历决定的吧。总感觉命运待我不薄。你看毕竟我是个幸运的人,1973年那会儿,如果那时上译厂并无计划要培养、发展一些“新鲜血液”,我肯定至今仍在大门外徘徊。这世上有多少人圆不了自己的梦啊!
当年上译人为译制片配音的工作场景
我有自知之明,为了克服“文革”中养成的不良习惯,把身心放松下来,调子降下来,从而真诚、专注地融入角色,对于我用了这么多时间来适应话筒前的生活并不算冤枉。我习惯于用功,用功跑好龙套。我的用功也帮了我很大的忙,也可说那一份痴迷的好处,显然没有准备,机会来了也会错过,而把龙套配得有色彩也是一种成就感啊!苦尽甜来,我亦顺其自然吧。

不光要有台词,还要真诚地动心动情

1978年我终于配上了入厂以来的第一个主要角色——《未来世界》里的记者查克。从此之后可说是好运连连。厂里给了我一个又一个配主要角色的机会,像《佐罗》《黑郁金香》,几乎所有须一个人同时在戏里配两个角色的机会都安排给了我;《水晶鞋和玫瑰花》《天鹅湖》等电影中几乎所有王子的角色也都给了我。
电影《未来世界》海报
之后,荣誉也一个一个降临到我身上。特别是2005年电影百年,获得“优秀电影艺术家”荣誉称号(全国共50位影人获此称号)。又如汉密尔顿幕后英雄特别贡献大奖也颁给了我(不知是否是因为配了《大圣归来》中的妖怪大王,令年轻观众因见到“这样”一个妖怪而眼前一亮)。于是,好像功成名就了,感觉三十年刻苦、不轻松的配音生涯都没有白过。
而对影迷朋友们的欣赏和认可,我也庆幸自己并未忘乎所以,变得浮躁、飘飘然起来。我依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配音演员而已,配音路上也有不顺心,也有磨难,“干脆提早退休吧”,这决不会成为我的念想。碰到龙套角色,我也依然不会掉以轻心,而是战战兢兢全力以赴,以求配出应有的特色。
有朋友或会问:1000部中外影视作品配下来,其中主要角色300余部,你有何心得?这样的提问很合适,我其实很怵你提什么诀窍之类。配音有诀窍吗?说心得和感受当然是有的,总的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不光要有台词,还要真诚地动心动情,这和站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演戏是一样的。而且动心又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松弛的状态。松弛往往容易忽略,而你一紧张,必然导致脑子里空空如也,酝酿好的种种画面出不来,激情也无法焕发。而为了塑造好角色,大方向的掌握更为重要,大前提就是理解。理解自己的角色,理解剧本提供的一切。我们吃亏往往就吃亏在理解上。如果不准确,不深入,那么你何从表达呢?
《佐罗》配音片段
秦怡(左)、阿兰·德龙(中)、童自荣
《佐罗》是我第一个配音代表作,我看到、听到并喜欢上“佐罗”的帅和潇洒,理解到“佐罗”的帅,我才会在台词上借鉴孙道临老师说台词的特点,才会在心里坐着一个北京人(感觉是有个北京人在说话才出得来的那种潇洒味道)。《希茜公主》中的博克尔上校,我认定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个“真”在指引,才会避免假门假事、言不由衷,一味只抱有逗你笑的念头。实际上,你一假,配得再卖力,观众也笑不起来。
还有日本片《蒲田进行曲》中的超级影星银四郞,这个近乎反派的被宠坏了的大孩子,居然为了向上爬、讨好老板,不惜残忍地把已经为他怀孕的女友一脚踢开。但你若不理解他也有苦衷和无奈,也有他的孤独,那么你配出来的角色一定会表面化、脸谱化,喜怒哀乐你都不走心,观众还能接受他吗?很遗憾,我配的角色能站得住,有光彩的,还只是很少数。大多数还是流于一般,所谓平庸之作,尽管我是努力的、下功夫的。

《蒲田进行曲》配音片段

碰到贵人无疑是我最大的幸运

三十年配音生涯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有两个贵人,我不能不提,碰到贵人无疑是我最大的幸运。
首先是老厂长——我们译制厂的创始人、艺术总监、总导演。他叫陈叙一,我望你们记住他。没有他从本子到配音各个环节质量上的严格有效把关,就不会有上译厂曾经的辉煌,就不会有上译厂的一切。这样评价是丝毫也不夸张的。他是一个奇迹。这个上海男人,那么懂戏,那么精通英语,文笔又那么好。看看他亲自动手翻的《王子复仇记》《简爱》《音乐之声》吧,那本子是最高明的教科书,他也为此奋斗了一辈子,并视之为生活中的最大快乐。
上译厂《简爱》译本
他的个人魅力还表现在他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小小一个不迟到就把上译厂铸成了一个军营。我们演员的名字说实在的会随着影片的公映而飞遍全国,而他永远躲在幕后的幕后。什么叫德艺双馨,他就是影坛上活生生的榜样。
回想起来,老头儿(我们习惯于背后这样称呼他)无疑是我心目中的恩师,是他拍板接纳了我,圆了我的配音梦,是他拍板让我进厂后跑了五年龙套(是实事求是呵护和培养我)。是他拍板给了我一个又一个配主要角色的机会,尤其是那部《佐罗》,观众反响之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又是他拍板不断改变拓宽我的戏路子,成就了我配反派、喜剧色彩角色的代表作。
他的好,他超人的智慧、理解力、判断力,我们做配音演员的都感同身受,当然也深感望尘莫及,只有虔诚崇拜的份儿。现在上译厂要打出振兴翻译片事业的旗号,我们这些过来人当然颇感欣慰,相信前辈们的在天之灵亦在热切关注着。但又为年轻人捏一把汗,东山再起真是谈何容易啊!我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上译厂这个品牌多少做点什么呢。
年轻时的陈叙一
还有一个贵人,就是我的太太——可敬的了不起的老三届、老高中,亦是一个上海女人。我不便公开多说她,她会恼火,令我哭笑不得。但我忍不住,总想说那么几句。我交上这个女朋友,是经亲友介绍的,好像不那么浪漫,但也是一种缘分。我终日在自己这个特殊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而她崇尚艺术,是个超级戏迷、影迷。我们自然走到了一起。她自己想考医学院的梦想完全破灭,就陪着我一起做梦。
1972年那会儿,实际上我还毕业分配去向不明,和一小批人在上戏待分配。她就走到了我身边,家里再反对她也不管。想想万一我圆不了配音梦,远远地分到四川、云南去了呢?这种可能性倒是很现实的。她当然也是只能默默地跟着我远走高飞。到了上译厂后,她生了两个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请假,她也不怪我。
童自荣夫妇
这辈子,说心里话,我亏待了我的父母(我的工作为重就源于他们的身教),亏待了我这位夫人,也亏待了两个孩子。但我没有亏待我的工作。这么说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那时候,把工作做好,大家都是这样的,也都能做到,如果为此感到有何了不起,倒是不正常了。就这样,2004年我就退休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快乐的事

人都说,辛苦了几十年,退休了,可以彻底放下来享享清福。说实在的清福也要享,天伦之乐,一个小外孙,一个小孙子,带给我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老母亲快到100岁了,我托她的福,努力和她一起加油。但是不再做点什么了吗?不再发挥一点余热吗?我担心只沉溺于吃喝玩乐,耽于安逸,难免会空虚、无聊,内心不充实。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都和自己无关了吗?我不断在思索,在叩问自己。结论当然很快就敲定了。
我这样想也决定这样做:配音比较被动,有机会再说,但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我也可以主动做一些事,如抛头露面地上台去朗诵,或是在幕后继续从事语言艺术、录制有声读物之类的事。我现在更热衷于孤军奋战似的策划举办一些音乐朗诵会。五月份就策办过一场沙龙式的小型朗诵会,接触到的人都感觉还不错,大大增强和活跃了我的信心。而这些行动都基于我的思索、思考,有时一冲动就写成小文章,与影迷朋友们分享和交流。我以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快乐的事,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甚至有益于长寿不是吗?

童自荣朗诵《泥巴》

在结束此文的时候,我还想提一个人,他就是我在上戏的大师哥杨在葆。他生前语重心长扶着我肩膀说的话,时时会在我耳边响起。他这样说:老百姓对我们艺人这么好,我们不要怠慢了他们。
做艺人工作会有名,也会有利,这个不必回避。问题是这个名和利是谁给我们的?是老百姓啊,所以我们的一言一行千万千万不要让老百姓失望啊!在我的心里,常常坐着杨在葆、何占豪、田华老师这样的人,这样才好,很好。我成不了他们那么优秀,但我至少要做到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向他们学习。
好了,我个人大致的样子,心态、经历,也就这样了,不能说平淡无奇,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想我就是一个尽职的,对得住自己良心的普普通通的配音演员。

我现在身体状况还不错,大家真诚地对我说,我听了由衷高兴。但我不知足。希望所有的朋友们,我们的衣食父母,都能像我一样快乐和幸福。期待大家的读后感,也希望听到批评和指点,以及建议,我会改,我会努力,这和年龄无关,请大家相信我。

杂志编辑:王良镭

新媒体编辑:小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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