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 王晓峰: 眼镜


眼 镜
文/王晓峰
1
说实话,我还是真的不爱戴这眼镜的。
没办法,这刚到知天命之年,视力却一天天地下降了。也许由于工作的原因吧,整天趴在电脑前做设计、弄文字。突然发现这电脑上的字体模糊起来,显示屏越换越大,字号调高,字体也越调越粗。但那玩意好像在故意玩咱一样,开始清晰,过段时间也就模糊起来了。儿子说:“算了,把咱那54吋的电视给你接上,那看着美太太。”
苍娃是村里的大会计,晚上来店里让做些扶贫资料。看着他颤颤惊惊从那个印着“红星软香酥”的布袋子里掏出来一大堆这样那样的表格材料,我的头轰的一下大了。
“要在电脑上排成电子版么?”我也颤颤地问了一句。
“是啊,资料多太太,你晚上给加个班,镇上明早要报上去的,催得紧!”他说。
我真想说你来的真不是时候,打字的设计员刚下班回去,接吧?就凭咱这“一指弹”的打字速度,弄到明早太阳升起也不一定能打完;不接吧,老客户了,别说人家让咱挣钱,这人情也委实难以推却。还不能说咱有些眼花,看着面前这位都快七十的老会计,白发白须,古铜色脸上绽出的像桐花一样真诚而略带歉意的笑容,心一下软了下来,看来这钱不挣也不行,何况这老人还是咱远房的一位亲戚,从八十里外的老家连夜赶到县城。
“咋没拿眼镜呢?这把他家的,走时还记着装在袋子里的。”老人把所有的资料掏出来放在桌上,把那个有点发旧的红布袋子翻了几遍,连身上穿的那件洗的发白,看不出是蓝色还是灰色中山装的四个口袋都翻出来,也没找见眼镜的影子。“这?这咋弄呀?这灯不亮了,把他娘日的,记得好好的么,走时咋就给忘了呢?”老会计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嘟囔着,木讷的言语里不免夹杂了些许焦躁和不安。
我知道咱农村人把上了年纪,眼镜昏花叫“灯不亮”。我嘿嘿笑了一下:“好俺姑父呢,我也“灯不亮”了!”
“你眼也花了?”老人对我笑笑问:“你才多大么?还是我手里个娃娃呢,今年四十几了?”
“娃娃?对,当年还在你村里果园偷过梨呢,那几树罐罐梨甜的很,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哩。”给老人的茶杯续上水,我说:“都快五十了,还是娃娃?咱的娃娃也都长得墙高了!”老人呵呵笑了笑,说:这黑了没了眼镜,不成瞎子了,这材料咋弄呀?我说:“好办很么,这到了县城,有啥难的,你一会喝了水,我开车带你上街,去眼镜店给咱俩一人配上一幅眼镜,这有啥!”
从那天起,咱带上眼镜了,而且越来也越离不开它了。
妻看了我的模样,笑话咱是“猪鼻子栽葱,装象。”不理她,客户一进门,跟咱说话的口气都变了:老王是个文化人么,你瞧,眼镜都戴上了,像模像样的。
   2
过去,乡下人一般平时是很少戴眼镜的。除非是教书的先生,看病的大夫,再者就是公社下来的干部。穿一身平平整整的中山服,四个口袋齐碰碰,右胸口袋里别一支或两支自来水钢笔,脸洗的白白净净,梳上一偏分或是油光光的背头,不管是眼睛大小,只要配上一幅圆片方框的眼镜,就显得特有文化,特别让这些一辈子“打牛后半截”的老农民羡慕不已。有时没时都会拿着来教育孩子:好好念书,以后长大了也当个干部,戴个眼镜,让你大(方言:父亲)脸上也光彩光彩!
祖上过去传下来过一副“石头镜”,厚厚的圆圆的镜片,金丝框,铜杆腿,上面还带有一串细细的银链。盒子好像是景泰蓝的那种,钻石绿的底子上,金丝镶嵌,勾着牡丹之类的图案,阳光下总会金光闪闪。
娘说这是有名的“白水石头镜”,夏天带上,眼镜凉簌簌的,这不,村里人谁有个头胀眼热,熬了几夜, 得了“红眼病”,总会来借,回去戴上几天,那眼睛自然就好了。
白水是在陕西渭北黑腰带上的,有名的是“菜刀、眼镜杜康酒”。想不到这个旱原上吃水都成问题的地方,怎么还会出做眼镜的水晶。然而,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那年,在白水眼镜厂里还真的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过一副,不过也没感觉到有多好。
这副传家宝的眼镜,见过,娘却不让我戴。娘总会放在大红板柜里的红木匣子里,用一把铜锁紧紧锁上,轻易是不会拿出来让咱耍,说以后要传给她的孙子。
有一年夏天,麦子熟了,父亲和乡亲们外出去渭南河北赶麦场。说是戴着这“石头镜”,就不怕头上白光光的日头了。中午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歇息,忘在哪儿了。晚上回到家才想起来,一下子慌了,连夜跑了百十里去寻,直到第三天中午,一脸疲惫地回来,撂下镰刀老棉袄,把几张汗湿的零钞交给娘。娘问:眼镜找着了么?父亲一脸无奈。为这,娘把父亲数落了好长时间。
 3
老式的眼镜都是圆圆的镜片,两条光光的腿儿,带上去,看着就像有钱人一般。
双印爷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听说自解放后就在村头的大庙里给我的父辈们教“人之初,性本善。”老先生不仅有一黑腿圆片的眼镜,还有一个官名叫“克敏”,这是我们这些当小辈的不知道,也不敢叫的。直到前年我为村里整理族谱是才知道的,他那辈属“克”字辈。我问过父亲,爷爷咋没有官名呢,父亲说有官名的都是村里的“能行人”(方言:有本事的人)。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学校的大庙改成了教室,课桌是用土坯垒的“泥台台”,板凳是自家屋里带的,课本一班只有一套,大家都用手抄。黑板是用黄泥搅上白灰抹上墙,上面用墨汁耍黑,没有粉笔,生石灰在水里泡了,搓成条,太阳坡里晒干,写字硬邦邦,有时还吱吱地唱,像院子里叫的虫子。
双印爷总会坐在黑板前的长形供桌前,一身黑棉袄,右襟裹向一边,上面两颗粗布钮门,腰上用一粗布腰带围着。一头稀疏的白发光光地背向脑后,清瘦的脸,高高的鼻梁上一年四季都架着那副圆片的眼镜。眼镜挂的很低,像是吊在鼻尖,让人总担心会掉下来。他坐在那里看书写字改作业,似乎不在看底下的学生,但只要你在底下稍有不轨的小动作,那眼镜上方就会飘来两束炯炯的目光,严厉而威严。严重的时候,你会被拧了耳朵拉到教室的前头,自动伸出手来,那只不知是啥木做的,也不知用过多少年的,都磨出包浆的戒尺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你幼小的手掌上,啪啪啪,几下钻心的疼,让你刻骨铭记。
我们几乎都挨过老先生的板子,都忌恨那只油光发亮的戒尺,于是,我们都常想找机会能偷了他的戒尺去放在灶火里烧火,偷了他的眼镜,让他也“灯不亮”起来。
然而,这机会总也找不到。
  4
结婚、盖房、娶媳妇、办满月,农村人过红白喜事事,总要在门口贴几幅对联,画个阴阳八卦,写个请客的帖子。弟兄们分家,也要找个能写字的写个分单。于是,不论那村那户,谁家过事,除了看客的,账房先生似乎是令人羡慕而有身份的人来当。这比那些端盘子、烧开水、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的差事显然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这让在县上当城管的小付深有体会。常常一见面,总先递跟纸烟过来,还亲自掏出火柴,骚情地给我点上火,厚着脸皮说:好俺哥呢,把你写毛笔字的手艺给兄弟教些么,要求不高,回村里谁家过事,能画副对联,收个礼,写个账就行,让兄弟也在人面前“洋火、洋火”!
后来,我真的也成了村上村下的“账房先生”了。
村里过事,请执事,不用村长说,自然就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账房的位置。
待客的大棚在前门外的大场里撑起来。先生用的礼房也摆在现眼的位置,大红的纸,黝黑的墨,几张吃饭的方桌拼起来。掏出眼睛挂在鼻梁上,思一下,脑瓜子转几转,笔蘸浓墨,鼓了丹田之气,龙飞凤舞,或是喜庆祝福,或是歌功颂德的言语杳然纸上,在一片叫好声中,稍稍自我满足以下。
天黑时,来客渐渐多了起来,礼房就显得格外的红火。或明或暗的灯下,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眼镜挂在鼻尖,眼镜紧盯笔尖,不敢有半点马虎,生怕写错名字,或是给人家少记多写了礼钱。
品娥婆端一摞碗过来,盯着我哈哈大笑:“娃呀,眼镜咋挂上了,远远来看,还以为你先生爷活过来了。”
“好俺婆哩,老了老了,眼花了,瞅啥不像啥呀!”我羞红着脸说。
“你丈母娘个脚,没流鼻涕才几天,在我面前敢说老?”婆有些温怒。“也是,时间过得真快啊,咱不老也不行,后边孙子们一个劲地催呢,说不定那一天,眼镜一闭,把地也拱个疙瘩。”
是啊,日月如白驹过隙。草青草黄,冬去春来,山还是那坐山,原还是那面原。旧房拆了盖新房,老辈故去新人生。
物亦在,人亦非。
5
街在梁上,街是一条古街,中间有一教堂。小三间的门上挂了一红色的十字架
老贾原来是在这儿做神父的。(不知这称呼准确不,没和他探讨过。)
老贾算上也是我的同学,精精瘦瘦的,个子不高。上学那会就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白白圆圆的镜片上一圈一圈的,像脸上扣了两个海巴壳。
听说那年高考,老贾考上了一神学院,毕业分了回来,先是在县城的教堂里干事,后被调到乡下的街上。
当我再见他的时候,老贾在街上开了小店,卖鞋日用百货,鞋袜五金。生意不错,还娶了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媳妇。小两口勤快,摆摊设点,赶集撵会,几年下来,街上买了房子,村里盖了房子,县城还有住房。让一街两行的商人住户羡慕嫉妒恨。后来大家也不呼他的大名,给起了个外号“眼镜”。
“眼镜”老贾的生意越做越大,名声也越传越远,常常门口停满了小车,各种各样,高中低档的,都是河北外地的。认不得车牌的乡下人,瞎子都能看出老贾的生意红火。于是,就有好事者打听他挣钱的秘密。
这是不能直问的,怕他上心。他有时也会淡淡地说:无非就是给人看个吉日,看个风水罢了。
有朋丢了牛,不去报警,却说让老贾给算上一卦。我说人家是信基督的,不知他会算卦么。朋友自己去了,回来说那两口算的真灵,说牛朝东南走了。他急忙带人去找,结果在南山里的一个小镇上给找到了,偷牛的正在集市上卖呢,人赃俱获。他说:人家算的灵得很!还要送老贾一面锦旗感谢呢。
呵呵,这也是门生意啊。
 6
现在,满大街都是戴眼镜的,大人小孩,老头老婆,街上眼镜店也越开越大,据说眼镜也越做越高档,价钱越来越高。
现在,咱把眼镜也带上了,度数越换越大,鼻梁上越挂越低,不知道有没有文化,只知道眼睛却越来越不行了。这似乎是一件悲哀的事,细想想,也是自然的事了。
时间长了,老婆也不笑话咱了,因为她看手机时,不时也偷偷戴着咱的“老花镜”。暗自偷笑:那啥甭笑老鸦黑,老鸦爬在那啥背。
哎,哎!不说了。
卸了眼镜,让眼睛也歇会儿。
                        2018年元月,雪夜草于蓝关
                                   (故事纯属虚构)
作者简介:
      王晓峰,号蓝陵,  陕西蓝田人,大专学历,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西安市美术家协会理事,蓝田县青年书法协会秘书长。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美术作品多次参加省市县展览。现为蓝田县玉琨广告装饰有限公司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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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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