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艺术家,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及教授、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
我们曾经的书法因为业余而伟大。业余不是书法的劣势,而是它的伟大之处。那样的艺术在20世纪被改造成了一种用来展览的艺术,书法家开始知道,我写这张字是要拿去展览的。而过去不是,过去的书法家要写一个招牌,写一封思想汇报,写一个帐目。
大家好,我是邱志杰,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我在实验艺术学院教书,我的这个学院是教所谓的“当代艺术”的,也就是798里展的这些东西。前一阵子我在菜市场办了一个书法展,其实也不算书法展,就是写了一些字挂在菜市场。于是我不小心成了菜市场网红书法家。
有一天,策展人张维娜找到我说,邱老师,我们给你办个书法展吧!她是个业余策展人,就像我是个业余书法家一样。我做摄影,做科技艺术,做跟人工智能有关的艺术,做实验戏剧,做行为艺术,画地图,画的地图上面还要写很多字。虽然我从小写书法,但我还是定义自己为一个业余书法家。
维娜说,你办过好几百个展览,就没办过书法展。我说,好啊,只要不在美术馆就可以,我们找座庙,找个饭馆,找个菜市场都挺好。她说,行,我们就去三源里菜市场吧!
于是我们就来到菜市场写字。
第一批作品是一些实用的、菜市场本来就有的字,我用我的书法把它们换掉了。比如门口绿色的字已经是用我的书法替换了。我们走进菜市场里面就可以看到,进入市场要戴口罩,量体温。还有专业手机贴膜,各种纽扣电池,全都被我换成了书法。我去看了一下场地,指着各种地方说:“这个可以写,那个也可以写。”我的学生就跟在我旁边记下来。回去以后我们开了个会,当天晚上,在我第一次去踩点的八小时之后,我就列出了这次要写的清单。然后我的一群学生就冲上去量尺寸。本来的消费者投诉条例、卫生管理制度,它们原有的尺寸是多少,我就照着这个尺寸写。很认真地写,一张用小楷写,一张用魏碑写,一张用隶书写。每一个店家的招牌尺寸量得就更辛苦了,这些字现在还在用。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现在去还能看到,因为它们就是店家们真正拿来使用的招牌,有时候我还顺便帮他们纠正了一些翻译问题。他们的“刺身”、“海胆”、“生蚝”,“党员经营户”、“雷锋示范位”等等,我都尽量用我的字来代替了。还有菜市场里下面的这些旗子——比如“垃圾不落地”,这些东西也被我写了。人家本来是用印刷体统一印的,一遛遛地印非常多张,我把它们全部替换了一遍。这就意味着我得写一百五十几张,每张的字体都会有所不同,大家能够感觉到手写体、手记特有的那些特征。下面这部分就有点像传统书法展。我们在菜市场上也有写英文的内容。“神以食物的形式来到穷人的面前”,这是甘地说的话。“再没有比对食物的爱更真诚的爱了”,这个是萧伯纳说的话。我也写了“光盘行动”,三源里的一个居委会书记看到我写“光盘行动”非常开心,觉得我在宣传党的政策,这个也确实是。也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敢回忆成都”……这个好像是我自己编的,因为我太喜欢成都的菜了。我还坚持写简体字,因为我有一个观点,像王羲之写的是他那个时代的简体字,颜真卿写的也是他那个时代的简体字,所以我们当代的书法家应该勇敢地写简体字。我还写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个勇士”。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编的还是网上抄来的句子。这一张叫“鱼我所欲也”。我那天好像喝大了,我把各种鱼的做法——松鼠鱼、水煮鱼、石锅鱼、西湖醋鱼……都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我想象这是一片海,一大群鱼在水里面游。写完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吃了这么多鱼,好内疚。我就在最下面写了一行,“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打渔的人是很苦的,所以吃鱼不忘打渔人。菜市场的帘子,关门之后是上锁的。我的学生告诉我,老板说这上面可以写。于是我就在帘子上写“我家客官,大吉大利,百毒不侵,日进斗金”。结果第二天老板好像不太开心,他觉得这个字他也会写。但是后来小红书上就有很多网红跑来这里打卡,老板似乎也开心了,他说他的营业额增长了近五倍。然后我还写了很多围裙,每个人一条。没拿到的人很郁闷,于是我又回家补写。这个会讲英语的卖清真牛羊肉的大姐拿到这个围裙之后非常开心。当然还有刚才视频里面大家看到的非常可爱的“心如刀割”,那个刀上写着“对不起”。还有的刀上写着“你好”。还有案板上面写着“立地成佛”,刀上面写着“命运”。我还写了很多纸盒子模仿包装箱,因为我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他们下班的时候会扔出很多包装箱来,我就把这个包装箱也都替换了,堆在那个地方。我们可以来看一下细节。我会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它是健康有机的”,“莲子心中苦”,或者“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包装箱,粗看都以为是真的包装箱,但是细看还挺好玩的。这是鱼肠字。我把这些纸都过了蜡,想模仿陈胜、吴广,把纸条塞进鱼的肚子里。你把鱼买回家一杀,里面滚出来一张纸条,鱼跟你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不知我之乐”,鱼还会跟你说“一起跳龙门”。后来我发现三源里的服务做得太好了,他们都是帮人把鱼杀好的,甚至会剁成一块块再让顾客拿回家,所以我就没机会做了。我现在正在联系我老家厦门那边的人,据说有人在网上直播卖活鱼,我想跟那些人合作,估计可以塞一下。我后来就直接把字贴在鱼身上。比如“食鱼者都在网中”,意思是每个来三源里菜市场买鱼的人,其实都在上网。当然他们上的是互联网。还有“我是姜太公的猎物”。其实我也开了很多玩笑。比如我在鸡蛋上写完字之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摸蛋游戏。每盒鸡蛋我花一百块钱跟老板原价买的,变成摸蛋游戏之后,因为很受欢迎,他转手就卖两千块钱,他也不分我。我们还做了一些纹身贴,“火锅英雄“、”都在酒里”。因为我们一群人布展的时候胳膊上贴着“都在酒里”,还拿着那种“对不起”的菜刀,非常可怕。这个时候,有店家怯生生地说,邱老师,我好喜欢那张“都在酒里”,展完之后那张能不能送我?这是第一家让我帮写的招牌,大家可以注意到,我写的大部分还是隶书、篆书、楷书,不敢太行草,因为有辨识度的问题。一个人请我写了,于是每个人都请我写,后来策展人同志就再也不让我去菜市场了。因为我的人设是人民艺术家,这个不能崩塌,所以只要有人叫我写,我就必须得写。我晚上写一个通宵,明天他说,那我在厦门老家还有一家店。写完厦门老家的店后,他说我爸爸明年八十岁生日,你给他写一个“寿”字吧。每一个卖水果的人都说自己是果王。那个Linda姐,菜市场调料女王,她店里挂着好多跟名人的合影,林依伦经常会去她那儿买调料。这个“都在酒里”就挂在酒的摊位上面,我也顺便帮店家写了很多酒标,于是很多人要买,他就坐地起价。这时候菜市场的管委会过来说,不行,你不能哄抬物价,每瓶只能加卖一百块,然后她就都收起来了,说我有网上拍卖的平台,我到那里去卖。我也会写很多英文,我觉得我对英文书法的贡献大于我对中国书法的贡献,因为我悟出了一套用魏碑和隶书来写英文的办法,我已经做了一套自己字体的英文字库,我有时候也会用自己的字体。我们先来看一些东西。当我们说书法或者文字艺术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些什么东西?有时候我们谈用文字作为元素的视觉艺术作品,像谷文达老师拿头发做成文字,像徐冰老师的《天书》、《析世鉴》,大家应该都比较熟悉。有时候我们指的是笔触性绘画或者叫行动绘画,就是非常狠地去画画。你看朱青生老师放大他抹的一笔,放得非常大,让大家去感觉这个运动的力量。也有另外一些书法家往书法里加色彩,这时候就有点像抽象绘画。
很多人都受到日本前卫书法的影响,尤其是井上有一,他变成了在中国最有名的日本书法家。这个东西叫少字数派,就是他只写一个字,有时候写完再把纸一裁,这个字就撑着纸的边缘,就形成一个抽象画了,这跟以前写一首诗不一样。在1958年的圣保罗双年展,英国策展人赫伯特·里德爵士,也就是写《西方现代绘画史》的这位爵士,他在世界各地寻找抽象表现主义的辐射圈。最终他挑选了井上有一去参加圣保罗双年展,这使井上成了日本最有名的国际艺术家之一。除了少字数派,日本还有墨象派。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书法风格简洁化之后,其实变得比较适合现代建筑的装修。大概在80年代,日本前卫书法就开始影响到中国,中国也出了非常多前卫书法。我特意想讲一讲下面这本书——《设计家丛书》,也就是说,这一批现代书法其实跟设计有着内在的联系。在中国南方的浙江大学有一批人,他们把传统书法的经典碎片互相拼贴,做肌理,做构成,做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平面设计。其实书法家跟字体设计师之间是有差别的,因为书法是一种即兴的、随动态的字体设计,一个书法家去做字体设计非常容易,但一个字体设计师要升级成书法家是不太可能的。另外有一批人是在国际当代艺术的语境里做文化翻译,比如谷老师,在2000年的时候,他一半穿着孔子的衣服,一半穿着西装做表演。再比如徐冰老师发明的非常智慧的新英文书法,用方块字的结构来写英语。徐冰老师做了很多这一类文化翻译的工作。这个是“鸟”从汉字回归到大篆之前的象形文字阶段的《鸟飞了》。还有世界各国的“猴”这个字,很多都有一个长长的尾巴互相勾在一起,传说中猴子是用这个办法去捞月亮的。另外有一批人在做书写的表演。1958年,日本的和尚,书法协会的头儿来中国就表演写大字。还有我们中国美院的王冬龄老师在表演写大字。有一天在德国一个非常小的美术馆,我和王老师一起在办展览,那个展览方就请王老师当场表演写书法。王老师就用丙烯颜料在玻璃上面写,他在这一面写,观众坐在对面看,这样非常方便,观众可以直接看到他的脸以及这些字。但其实他们看到的是翻转的字。这个时候,玻璃上的这些线条到底是书法,还是一些抽象的线条呢?毫无疑问,它和传统书法有非常大的区别。王冬龄老师的博士生,花俊老师,也是非常好的传统书法家,他是我的好朋友,他也做表演。他把牛奶倒在大漆的桌上,拿管子吹出一个字来。他把乳胶涂在墙上,再拿庙里面的香灰往上面撒,这个香灰慢慢粘在颜料上面就显影出来了。他们很想要把书法变成行为艺术,变成当代艺术,变成现代艺术。我们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焦虑。我也是一样的,这些事情我在过去30年的艺术生涯里一一模仿过,一一尝试过。讲讲我自己的历程吧。我的恩师,郑玉水先生,他在1962年当兵的时候,在当时的《解放军日报》上面练书法。80年代的时候他开始教我写字。那个时候我们在小城市,条件非常艰苦。老师借给我一本字帖,我得连夜用透明的纸双勾下来。1990年,我读大二。有一天,我就拿了一张纸写了一遍《兰亭序》,然后在同一张纸上面又写了一遍,又写了一遍……这件事情我一开干就干了五年。这成了我的成名作。做了这件作品之后我暴得大名,一下子成了当代艺术圈还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这件作品被认为是观念艺术、行为艺术跟书法结合的一个经典。▲ 邱志杰 《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 1990-1995其实写了两星期之后,我就写了80遍,那张纸已经全黑了,后边那五年时间我基本上是拿着水在上面写的,淡墨,因为那个墨片就要折断了,不能再用墨写了。我还用我们福建人夏天睡觉用的竹板做的麻将席刻了翻转的字,然后再找了一个胖子躺在上面,在他的背上压出字来。那个胖子是著名策展人李振华。2008年的一天,我在轮胎上刻了字,一个轮子上面写着“如何成为失败者”,另一个轮子写着“成功者失去了什么”。我开着一辆车,从北京开到了广州。我做了一个滚筒,滚墨的装置,有一个自动按钮,没有交警的时候,就在地上印上一行字。当然,它一下场雨就没了,不算很严重的破坏交通。这印出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张版画,是两千多公里长,两米宽的一张版画。这是声音系列,我写了好多声音,也用写完字再拿水冲的办法。这样一看字,大家好像听到好多“哈哈哈”这样的声音。当我把字典里面所有竖心旁的字拼在一起,”爱”、“恨”、“愁”、“怨”、“思”、“想”,所有这些字怼在一起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张百感交集的字。这也是为了打消垃圾时间,有人要来找我,然后说堵车迟到了,我就抄起了字典。2001年的一天,我把一个中国北魏的墓志铭带到了美国。在美国,从布朗克斯废弃的墓园里面,他们给了我一块3岁的小女孩的墓志铭,我把两个墓扣在一起互相磨,一直到上面的文字完全磨平,它们回归石头为止。这个当然是在谈论文化关系的。经过大量的实验之后,我觉得我回到了一个书法原教旨主义的立场。我来讲一下什么是书法原教旨主义。这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在这张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开始苏东坡的情绪是非常郁闷的,写着写着略为疏解了一些,到了“春江欲入户”,他high起来了,到了“也拟哭途穷”,他开始呼天抢地了,然后到“右黄州寒食二首”,他平静下来了。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清晰的情绪变化。我们书写是用笔尖蘸着墨在纸上制造痕迹,而这个墨迹记录下来的是笔锋的运动。大家可以想象这个笔锋是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脚尖,这个笔锋在纸上,时而离开纸面,就像芭蕾舞演员跳起来了,时而又拖动,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重重地一顿。当我们有书写经验的人看这个墨迹时,这个墨迹记录下了当时笔锋的运动,就像芭蕾舞演员跳舞的时候,有一个人拿着电影胶片或者磁带拍他,然后播放这个磁带,就等于把当时的那个运动重新播放出来了。以前的好多录像机都是日本出的,日式的三角形的那个“Play”键,日语叫做“再生”,让它的生命再次展现一遍,我很喜欢这个日语翻译。也就是说,我们看墨迹的过程其实是再生当时的笔锋运动,所以书法是一种Time-based Art,就是时间性的艺术。书法跟绘画非常不一样,绘画是看一眼的艺术,书法很像看一部电影,听一段音乐,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舞蹈。其实书法史上也有很多把书法类比为“公孙大娘舞剑器”之类的说法,因此我们的目光其实是要去追随作者的运动的,墨迹是记录运动的磁带。这个时候写字就很重要,也就是文字认读秩序。因为你写的是字,你才会从第一个字看起,看到最后一个字,你才会顺着作者的情绪变化的时间走,陪着他一起走完这段历程。看这张字五分钟,看那张字三分钟,你才会随着他情绪的跌宕起伏被他牵动着跌宕起伏,我们才因此创造了人类艺术史上那么精微的表达方式。因此,我们的书法能生效的前提是每个人都写字,而且每个人写字有自己的书写习惯,所以我们才看得到意外。这就构造了一种可能性,因为书法是一种业余艺术,我们古代每个人都写书法,一个边关的官吏给上级汇报是书法,皇帝批的奏折也是书法,一个老中医在给顾客开药方,写着写着他忘了这个顾客在等药方,他开始摇头晃脑起来,他写high了,那是书法。我们在书写者的状态跟书法家的状态中间是平滑过渡的,并没有一条鸿沟,也没有人来发证书说,这个人是书法家,那个人只配叫写字,不配叫书法艺术。苏东坡在给弟弟写信的时候写high了,他写成了书法,颜真卿在给他侄儿写一篇追悼会的发言稿的时候写high了,写成了千古绝唱,所以我们最伟大的经典都是草稿,比如《兰亭序》、《祭侄稿》、《黄州寒食帖》。包括身份,他们也不是职业书法家。王羲之是王右军,大概相当于南京军区司令员,董其昌是南京礼部尚书,大概相当于国务委员。这样一来就给我们创造了一种可能性,因为每个人都写字,写字其实是一种生活的能力。写字不是艺术,但是我们后来的书法家就企图将它沦为艺术。因此对我来说写字非常重要,你可以用毛笔写,可以用钢笔写,用铅笔写其实也可以写出很好的书法。这是我用手电筒写的,我把手电筒加工了一下,它能写得出浓淡,能够很好地记录我运笔速度的快慢。我有时候也写英文,大家可以看到,这个长时间曝光,我从左边跑到右边,还有连续跑动的身影。写英文一样可以,只要你写的是字,就有文字认读秩序,时间性就依然成立。我把南京长江大桥上的自杀者写的“当爱烟消云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擦掉了,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写了“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希望用这个办法来劝人家不要自杀。我的结论是说,一定要坚持写字,不管写的是哪一国的文字。而今天我们很多现代书法的创作者,包括我自己过去,都是努力让书法沦为艺术。它本来是高于艺术的东西,本来是像会开车、会射箭、会算术一样,是一种随身携带的能力,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的工作经常有一种焦虑,我们想要把书法变成艺术,变成现代艺术,变成当代艺术,它变不成当代艺术我们就很焦虑。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是放弃了文字认同,让书法变成了抽象画。我们可以看到这两张字,这是两个不同的书法家写的。如果是这样的抽象绘画,我们把它翻转一下,好像也挺好,是吧?我们再把它翻转一下,好像也挺好。我们把它横着挂呢?其实也行。这就有一个问题了,《兰亭序》你是不可以倒着挂的,《蒙娜丽莎》你也是不能倒着挂的,为什么抽象绘画就该被倒着挂呢?我们的书法要不要走上这一条道路呢?这样的东西是不是看一眼就可以,而不是你可以看五分钟的东西呢?还有一个问题,这样的东西你们也会弄,因为我女儿也会弄。她三岁的时候就弄得非常好。不过照片里那个颜体是我写的,她没那么厉害。我们再来看,这是两位南京的书法家,一位叫徐渭,一位叫林散之,当代草圣。这两个人的性格差别如此之大,一个是刚烈的、跌宕的、开阔的,一个是从容的、闲雅的,这样的差别我们在把书法变成当代艺术的作品里面是看不到的。所以我的结论是,书法不用沦为当代艺术与设计。相反,当代艺术应该尽快进化成书法,进化得像书法那么微妙,进化得像书法那么与日常生活水乳交融,进化成一种随身的能力,而不是不断地出点子。我们曾经的书法因为业余而伟大。业余不是书法的劣势,而是它的伟大之处。那样的艺术在20世纪被改造成了一种用来展览的艺术,书法家开始知道,我写这张字是要拿去展览的。而过去不是,过去的书法家要写一个招牌,写一封思想汇报,写一个帐目。对我影响很大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香港的一个疯子曾灶财,九龙皇帝。这个人在30岁的时候,他家被当年的港英政府拆迁了,强拆。这个人回到了元朗老家,翻了翻自己的族谱,发现新界的好多地都是他们曾家的,他就疯掉了。他就拎着油漆桶上街,写自己是九龙皇帝,他爸爸是太上皇,他妈妈是皇太后,他儿子是太子,于是就被警察抓去打断了腿,腿好了他出来又接着写。他把书法用来作为一种个人权利的象征,他的字有一种很像汉碑里面的《好大王碑》、《封龙山颂》之类的沉着痛快的力量,因为他刚好吻合了我说的“书法要忘我”,就是我们说的“无意为之乃佳”,故意去搞创作反而会有问题。另一个人当然就是我老师,我老师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每星期都搞雅集,大家都写毛主席诗词,只是你写王羲之,我写石鼓文,他写伊秉绶的风格。在80年代,当我开始学书法的时候,这些老先生们都没死,他们从各个角落里面冒出来,把传统教给了我。老师他还有一个身份,跟颜真卿他们一样,他最主要的身份是公安局的政委。送老年大学的字,他就用大篆写了“马克思主义万岁”。送香港的漳州同乡会,他就写弘一法师的“发心求正觉”。送闽南日报社,他就写“开拓进取,舆论先导”。一个书法家是要提供社会服务的,他要为一个纸箱厂写标牌,为液化气公司写标牌,连一个公私合营的茶叶商店他也得写标牌。我最早就是在标牌上认识老师,才找到他去拜师的。有人乔迁之喜,他得写一个“琴书雅趣画堂幽”。有香港某个政协委员来,他就写“励精图治”。有人结婚了,他得写“心心相印”。人家来求字,他就得写。为了送人字,有时候他还得写好多张,再挑出一张去送人。我们漳州市中山公园就是我老师的题字。《中国女排》那部电影一开始是在漳州排球基地,那个女排三连冠纪念碑的碑文也是我老师的字。我们可以想象,曾经的中国,我们的书法就在我们的路边、亭子上、牌坊上,在每一座灵堂上面。我们回到当年,一百年前,如果有一个旅行者来到中国,每一个城市的每个商店的招牌、酒店挑出来的酒坊,就是这座城市的著名书法家或者上一代书法家的一个大群展。我们走进每一个菜市场,就是那些粗通文墨的书写者们的群展。而且精英书法家经常会向这些粗通文墨的民间书法去学习,去吸收营养。比如我们常见的“娟娟发屋体”,或者“修锁配钥匙体”,“烤串体”,就那个“串”字。我们的风景点泰山,第一个最大的那面墙是唐玄宗,最小的那一面是民国时候写的。你看这样一面墙,它是算一件公共艺术作品,还是算一次展览呢?如果它是一次展览,它的参展艺术家从秦始皇泰山刻石,从岱庙里面开始,这个历时两千年的群展,它的策展人是谁?我跟泰山管委会说,要不然你们让我在上面写一个,再加上一个吧?他们说,邱老师,真不行,这是世界文化遗产。自古以来,这些文人墨客喝醉了就会在山石上涂鸦,字写得好、诗写得好的就会被刻下来,叫做“与湖山并永”。我觉得,我们这种不息的跨越千年的唱和题壁的传统,这么伟大的传统,就这么被一种叫做博物馆学的传统给灭绝了吗?甚至在我看来,这样来使用书法都是对书法的一个正确的打开方式。而去美术馆办一个书法展对我来说就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到菜市场里展示我的书法,为他们写这些菜市场安全管理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