煲里乾坤大,饭中日月长
追着朋友索要地址。
他说蛇口有家老店,做煲仔饭二十几年,门口天天排长龙。
不可不尝。
想起另一个朋友说她老公:“哪里开了一家店,他都非得去尝尝!”
同道中人啊,都是对美食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人啊。
一问,果然——都是胖人。
的确好吃。
自己眼前这一煲饭香气随热气蒸腾,店门口老街特有的各种声响高高低低丝丝缕缕入耳。虽然天还是阴阴的,像是随时会落下雨来,可是一颗心莫名就安定了。
店里兼卖粽子,也是远近驰名。
难怪,广式粽子的郁郁咸香里,透露青青的粽叶讯息,两种味道彼此缠绕又相互辅佐,终于合二为一,香得夺人魂魄。
男人在包粽子,熟极而流,双手如白鸟上下翻飞。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在BB凳里坐着,摆弄个塑料盆儿,一会儿扣在自己头上,一会儿摘下来,自己和自己玩捉迷藏。
她守着爸爸,守着丰腴的食物香气,守着人来人往的老街,慢慢长大。
想起二月初从南沙下高速,去吃煲仔饭。
艳阳,高天,新开的木棉初登大宝,威严未足,矜贵却是骨子里的,惯被人仰视。
窄街拐角处的老煲仔饭铺头却是半丝贵气也无。十几二十样配料听君任选,样样新鲜。老夫妻二人乐呵呵经营二十八年。
店门口木漆斑驳的圆桌旁坐下,什么时尚饮品都不及玻璃樽的维他奶或可乐应景。照着木棉的大太阳一视同仁地照着满心饱足的人们。
光影移动得极慢,恍然不觉中,相守到白头,白头犹相守。
在香港时,专门跑到庙街去吃煲仔饭。
开了那么多年的店铺还是那么小,客似云来委实难以容纳,便又盘下对面小店,厨房出品走马灯似的分送两边。黑魆魆的街上,香气车水马龙。
香港食店座位向来窄小局促,无妨,热爱煲仔饭的人大都有着好脾气、易满足的面孔。
邻座是一对父子,爸爸在教儿子怎样用竹签挑出螺肉,豹子和狮子看得入了神。微微一笑,豹子和狮子每人面前多了一只胖胖的螺,邻座爸爸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也不多言。这个时候,好像一句诚心诚意的“唔该”(多谢)便也足够了。
兜兜转转回到深圳,租了桂庙附近的房子。
老地方,不可能没有煲仔饭。
那店开在大树旁,里面小得几乎无法容身,索性就在大树下支起几张小桌。口味比较咸,煲底锅巴也更厚更焦香,这煲仔饭粗糙又霸道,如江湖豪客。
秋日正午,习习风,树影拂在人身上,让人有一种日月悠长、漫无边际的漂浮之感。
传了数年说要拆掉的桂庙新村今年真的要拆。而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店, 竟然抢在街区拆迁之前消失了。
大树犹在,树影披拂处,只余小小一块空地。几个月前夫妻俩在这里晒着太阳谈天的情景,犹如幻觉。
也许日月悠长,永远都不过是种幻觉。
把我们变成煲仔饭爱好者的,其实是南光路上那家开了数年的猪肚鸡店。
那家店我们去过许多次。以至于哪个服务生小姑娘笑容最好,店长什么时候脾气最急,桌子哪一只脚必须要垫多厚的卡纸才平,去洗手间的哪几步会有点滑,全都知道。
生小豹子的那天中午,阵痛已经超过十二小时,待产包和一应物品装上车,先去吃猪肚鸡鼓舞士气——“吃过饭要去生孩子啦!”“加油啊加油啊!”“出了月子把小BB抱来给我们看啊!”“好啊好啊!”——才去医院。仿佛,是从家里去医院。
最初是抱着小豹子去,后来她睡在婴儿车里,再后来需要BB凳。到怀了小狮子的时候,感冒了,大冬天去店里吃一顿热辣辣猪肚鸡,不药而愈。
那家店里的煲仔饭,比猪肚鸡还要好吃。
灶火就排开在店门口,由一位小哥主理。我总是好奇地看——不同味道、不同时间端坐在灶眼上的大煲小煲,什么时间加什么料,什么时间转动,什么时间出品,小哥心里有数,举重若轻,如沙场秋点兵。
豹子爸和小哥谈得来,他便将煲仔饭秘笈慨然传授。回家一试,真有几分像。再去报告得失,又蒙细细指点,竟是一点儿也无保留。
后来我们迁居香港。再回来的时候,店拆了,所有相熟的人,飞鸟般散尽,店门口那一长排灶火也没了痕迹。
豹子爸手艺还在。
某个中午,他叫了一份外卖,自己做另一份。两个版本的煲仔饭摆在面前,豹子爸那款毫不逊色。这让我们重新忆起小家庭刚刚组建的那段时光,也愈发怀念将绝技倾囊相授的人。
来来去去,游走在人世间,相遇有时,离散有时。
海岸城有家戏凤记。煲仔饭也好吃,精致华美,气度雍容,每种材料的滋味完好圆融地奏鸣,给人一种温柔蕴藉之感,如士大夫,倒令人不敢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