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

如果你随时有可能失去一个孩子,就会对这个孩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宝爱。

你可以说这是我为自己格外宠爱小狮子找借口。但是我自己知道,在他一岁半到两岁半那段时间里,当妈妈的那颗心是如何忧惧交加、冰火摧折,时时刻刻地悬着,悬着……

那年冬天,狮子感冒发烧,到了晚上七点多钟,呼吸渐转急促。烧得红红的小脸,因为张口呼吸而干裂的嘴唇,都让我越来越担心。

最近的大医院是蛇口医院,那里的儿科开到很晚。医生一见就说:“怎么才来!”这句话一说,我的七魂已经去了六魄。

“嘴唇都青紫了,吸气的时候喉咙这里深深地陷下去,孩子哮喘发作得这么严重,你不知道吗?”立刻转去急诊室,再做一系列的检查,打吊针,做雾化……

折腾了半宿,回到家,孩子早就在怀里睡着了,我却在巨大的恐惧当中长时间地醒着——

如果我睡着了,小狮子呼吸不上来,死了,怎么办???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恐惧如影随形,一直纠缠着我。

家族当中没有人得过哮喘。我对这种病一无所知。

于是踏上漫漫求医路。

儿童医院应该是治疗儿童哮喘最权威的吧?人山人海,也不能阻挡我们的步伐。

权威医生的号是必须挂的吧?时间多不合适,也不能阻挡我们的步伐。

哮喘专科诊所必须去朝觐吧?诊金再高昂,也不能阻挡我们的步伐。

患儿家长微信群是必入的吧?各种传说、各色偏方满天飞,隔着手机屏幕都能看到一张张和我一样被焦灼折磨得枯黄的脸。

周末专家讲座是必听的吧?拿小本本记下来一条条的“一定要”和“一定不要”,字字句句都是妙旨纶音,都得铭刻肺腑。

——如此,是不是孩子就能少受一点儿罪,少生几次病,少来几次让老母亲的一颗心吓得地动山摇的喘?

去测了过敏原。

精准添减衣物、勤换汗巾,严防感冒。

制止过分激烈的运动。也不能不运动。

别的小朋友咳嗽了两声,赶快远远避开。

口服药随着诊程每一周或两周酌情微调,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研碎,哄着吃,骗着吃,逼着吃。

雾化几种药物怎么配,雾化机几种品牌怎么选,了如指掌,到了和厂家销售人员直接探讨细节的地步。

一天两次雾化,机器嗡鸣,两岁上下的小儿根本不肯配合,往往吓得大叫大哭满头汗满脸泪又引发新一轮的喘。

所以永远都是趁他睡熟才能做,机器摆得不能太近,罩杯角度不能太平,悬着肘揪着心,一个又一个……无数个二十分钟。一个又一个……无数个勉力撑着头打着盹儿的深夜。

雾化做完,起来清洗设备。孩子终于睡踏实了,我却清醒了,暗夜里盯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轮廓,保持着谛听的姿势。

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只瓷器那样对待的幼子,情况并没有变好。当真是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咳嗽,咳嗽几声就开始喘,药量加上去,症状压下来,药量减下来,没两天又开始咳嗽……如此往复,无休无已。而且由于长期使用激素治疗,狮子一直瘦瘦的,总不见长高。

在小狮子奔跑玩耍的时候,大吃大嚼的时候,香甜地睡着的时候,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痴痴呆呆地凝望着他的小脸,疑心他的嘴唇是不是有一点儿青?又仿佛带一点儿紫?看他喉咙那里的起伏,是不是比一般孩子幅度更大,陷得更深?

恐惧的黑色蛛丝有着金属的质地,散发出铁锈的味道。那味道有点儿像血,深处潜藏着随时会从我怀中攫取珍宝的威胁,缠得我也喘息艰难。

那次听说有一种检测,只有儿童医院能做。排队的人很多,不仅要提前挂号预约,还要早早去现场等;检查很不舒服,孩子不会配合,只有睡沉以后才能操作。我带狮子去了。

第一天,到了狮子睡午觉的时候,还没有轮到他。担心现在睡了一会儿醒了不能做,抱着孩子到处转,逗他,不让睡。可他是小婴儿,他还是睡着了。于是我开始祈祷他不要醒,一直睡到做检查的时候。可他是小婴儿,该醒的时候就醒了。检查没做成。

第二天,时间比较早,本来正是狮子睡觉的点儿,谁想他怎么都不睡。我发了脾气,凶他,可他是小婴儿,他继续醒着。轮到我们了。原本排在后面的人插到前面去做检查了。快要下班了。下班了。好心的医生说还能等我们几分钟,可是狮子没心没肺地笑着。

老公下班赶来了。在人潮终于开始四散的儿童医院椅子上找到了我们母子俩。筋疲力尽、深陷绝望的妻子抬眼望向丈夫,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一改平时凡事商量的口吻,说:“立刻回家。”

“我去收费处退检查费。”“检查费不要了。”“我去挂号处挂个明天的号。”“明天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筋疲力尽、深陷绝望的母老虎突然奋起余威:“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儿子!”“没有不管。他也是我儿子。不会有事的。来,放松一下……”

我清楚地知道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陈医生”而写到一千八百字他还没出现。

但是如果没有前面的一千八百字,你不会知道“陈冠鸿”三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

狮子两岁半的时候我们迁居香港,带着所有重要的物资,重中之重是全套药品和设备,毕竟,医生一再说了:药不能停。

香港空气质量并不比深圳好,狮子很快有了去见医生的机会。这医生便是陈冠鸿医生。

诊所不大,患者不少。终于轮到我们入内的时候,我拿出小小孩儿的大叠病历,陈医生查阅之后不说话,开始细心听诊,又检查喉咙。

然后他看着我,问我能否听懂广东话。刚才陈述病史和用药史的时候,涉及种种专业术语,我是用普通话表达的——医生说:“慢慢讲,你用普通话、广东话和英语都可以。”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他非常清晰而肯定地说:“小BB不是哮喘,把药全都停下来。”

我大吃一惊!

陈医生说:“我们会把这种状况称作气管敏感。很多小孩子都有这种状况。长期使用激素加剧了这种敏感,还会有其他的副作用,把药停下来吧。”

清瘦,剑眉,短而修剪有型的头发,口罩上方是一对不大不小、不带有侵略性也不算特别柔和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属于中年人的,已经算不上清澈;可是多了很多的了解,不知怎么让我忽然想到森林里的一棵松树:微冷却不生寒意,带一点让人安心的清气。

他停顿一下,却没有说“相信我”,也没有说“大陆的医生如何如何”;只是说:“BB的病不要紧,很快会好。不用担心,我给他开一点药水,用来舒缓气管敏感的状况。”又开了退烧药、治疗流鼻涕的药,五颜六色的药水装在小瓶子里,有的是三天的量,有的是五天的。

看我仍有些犹疑,他又补充两句:“这些药都不含激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次病好以后要增加运动量,免疫力提高了,气管敏感也会缓解。”他用眼睛微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纹里含着鼓励的意思。

就是这一个微笑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让我担惊受怕那么久的问题:

“陈医生,如果我睡着了,BB呼吸不上来,死了,怎么办?”

笑纹一下子变深了,眼睛也眯了起来:“绝对不会的啦!BB是大孩子了,他不舒服会叫妈妈,就算夜间也会;再说——像你这样紧张孩子到这种程度的妈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玩笑开完了,他又变回森林里一棵清矍的松,他最后说:

“BB没有那么容易死掉。妈妈让自己放松一下吧。”

如果不是拼命忍住,我的眼泪一定会夺眶而出。

不用守到狮子睡着做雾化,做完雾化洗设备的夜晚,像天堂那么美好。

狮子的病在第四天好了。

我莫名地信赖陈医生,没有再去四处寻医求证他的做法是否正确。漫长的三百多个日夜当中,我至少意识到之前的治疗方式并不算正确。

老公听我说医生建议停掉激素停掉雾化,正合他长久以来不赞成又不敢反对的心意,欢欣不已。

关键是,小狮子“气管敏感”的发作间隔一次比一次长,为特殊情况而备的一小支喷剂本来就常年待在冷宫里,现在连出门长途旅行也会想不起来要带了。

狮子不再是一个被贴了标签的“哮喘儿童”,他越来越大胆,呈现出一个五岁男童的明显特征:一路向前冲,勇敢,还带一点儿莽撞。他长高了,变壮了,他身边那个神经质的妈妈,终于不见了。

此后但凡孩子生病,一定是去看陈医生。每一次听到他说:“BB的病不严重哦,很快会好”,病就似乎好了一半。只有一次他说:“这次有点严重哦,我给一点比较厉害的药,过几天就会好。”听他这么说,大人孩子就都觉得:严重的病也不怕,因为我们有陈医生呢。

我从此认定他那种弧度的眼角才包蕴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宽慰,从此认定雪白的衬衫外搭一件毛背心的装束才“最医生”,从此认定他一定是天下最帅最温暖的男人。

就算已经搬去港岛,孩子生病的时候,我还是只能想到一个人——九龙的陈医生。

那次带孩子去看诊,恰逢流感高发季,我们就早早去了,站在玻璃门外面等。

老公突然低声叫:“快看你深爱的男人!”

我连忙抬头看着他,满脸问号。

“哎呀,进去了!”老公说:“陈医生刚刚从你面前经过啊!”

“啥?哪个?”

“你不是超爱他吗?从你面前走过都不认识!”

“我怎么知道他摘下口罩,穿上外套,不坐在诊台后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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