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
在读王朔的《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忽然看到这一句,心里一动。就把它从篇章句段当中请出来,给我做标题。
对“一切”怀有“深情”,本身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我也并没有这方面的奢望。我喜欢的,其实是“放心”二字。
可以“放心”,便像是得了一种什么允可似的——
就算是一个人傻乎乎的,竟然胆敢,竟然妄图对“一切”怀有深情,不用怕,这份允可让你放心:去吧!你不会受伤,你不会失望,只管去吧!这世界不会辜负你。
就算是这个人疑惑并担心:我不行吧?我感觉自己胸口空荡荡,只怕没那么多“深情”呢!这“放心”二字也拍拍你的肩膀,宽慰你:有多少信任就交付多少,有多少笑容就给出多少,你比你所知的更饱满。你不会辜负这世界,也不会辜负你自己。
在看到这句话之前,我没这么表达过,也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时发生的一些琐事忽然全部串连了起来。
那是在岘港。
包车的师傅和我年纪差不多,和大部分的越南男人一样黑瘦。两条浓眉生得很开,眼睛弯弯的,一方阔口,总是在笑。
我们包他的车从岘港去会安古城,沿途就请他介绍餐食,帮忙点菜。
他的车要价公道,点的菜又美味家常,并非如业界“约定俗成”那样专把客人带去有关联的餐馆。
我们对他很是信任,就请他送我们上巴拿山。他住岘港,从会安返回岘港再来会安接我们去巴拿山,本身不是很合适的生意。但是他应了。
第二天准时过来接,一路无话,直到交验了门票,上了山,到那座古堡酒店入住——才知道,入住这间酒店的客人是可以免掉上山门票的。
我们一行上有老下有小,专程下山一趟去退票,着实麻烦;正在犹豫,司机师傅说把票给他——他下山去退,明天在约定时间再上山来接我们回程。
他拿了我们一行五个人的门票就走了。
我有一点儿担心:包车费用说好是后付的。可——退门票找回来的钱比往返双程车费还要多,师傅为什么还要多花上山、下山和返回会安的油费、人工,来接我们呢?如果师傅不来,我们又怎么下山呢?这里是没有常规的士的,都是各自包车。
巴拿山风格独特,风景卓绝,不枉此行。
到了约定的时候,在约定的地点,看到师傅和他的车。他和车待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问号:约好了来接你们,我为什么会不来呢?
因为心里确曾有过疑虑,便含了许多愧意。付车费的时候,连着一个红包一起给出去——正值中国春节,给一封利是并不突兀。后来才知道,老公也额外给了师傅一个红包。
师傅却过意不去了,力劝我们利用去机场前的间隙,跟他去一家本地人最喜欢的咖啡馆,他要请我们喝杯咖啡。他一定要买单,我们也就享受他的好意,品尝了他推荐的种类,果然好,还买了咖啡豆带回来。小豹子小狮子围着他“叔叔”“叔叔”地叫,他笑着,帮孩子们修好了陀螺。
其实,我们之间的沟通全靠手机里的翻译软件——他说一句越南话,软件把它翻译成英语,他给我们看手机上的那句英语;我们输入英语,软件再把它翻译成越南话,他探过头来看我们的手机。
于是我们交流起来,双方都显出反射弧特别长的样子——夕阳下,和本地人一起坐着小板凳,慢悠悠喝着咖啡;彼此都耐心地等着,懵懂对视,然后恍然、悠然地露出笑容。那情景有些好笑,又因为艰难和努力而感觉格外真诚。
临别时两位男士兄弟一样搭着肩膀留下合影。一年半过去了,这位师傅不仅仍在微信好友列表里,而且仍有联系。
那是在河内。
车流如织,车流中又杂无数摩托车、三轮车,如过江之鲫,各个争先。更兼黄昏雨,人人急着归家,哪肯相让。以致窄窄一条马路,我竟然硬是过不去,让人好不尴尬。
就在这时,路边摊阿姨仗义出手了!
她从自己遮雨的大伞下跃出,左臂一伸,单掌一立就是红绿灯,震慑所有大巴小车摩托车;右手一把托住我的胳膊肘,将我三步两步扯过马路去。然后潇洒转身——自回马路对面伞下看摊儿:深藏功与名,连道谢的机会都不给。
至此方知:在越南,过马路全凭一腔孤勇,观望只会痛失良机。可是以身教导我的那位路边摊阿姨,我们之间未通一语,她怎么知道我急着过马路呢?我的尴尬有那么明显吗……
那是在佛罗伦萨。
被过晚开发的我平生第一次看上了一个包包,心心念念要利用意大利的美好差价带它回家,奈何迷了路。(说实话,在横不平竖不直、街巷纵横弯曲得毫无节制的意大利,我就没有不迷路的时候。)
拦下一个衣着时尚、妆容靓丽的妹子问路,妹子连忙摘下耳机,细看我的地址。不幸的是,她也不认识。
我道谢打算离开,她却拉住我问具体是什么牌子,她说路不熟,可是时尚品牌熟,又做手势周身上下一比划,意思是“瞧我是个时尚精!”我们就一起笑起来。
果然,牌子她是认识的,于是慢慢讲解、细细描述,满脸跑眉毛,恳切非常;还要我重复一遍,生怕我没记住。
她那带有大量弹舌音的意大利味儿英语,和我的不入流听力,就这样来了一次完美的碰撞。
又一次问路是走进一间街边小酒吧去问一座著名的教堂——导航明明显示就在附近,我却兜了几圈遍寻不着,直到手机即将没电,不敢再开导航了。
酒保一看我出示的图,当即大惊失色:“啊?!这个教堂离这里非常、非常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十二月底的佛罗伦萨,一上午走了两万步的迷路达人,手机只剩一格电,听了这么一句话,就差没在绝望中冻毙街头,连“啊!”都喊不出来了……
忽然发觉不对,因为眼前这人为了憋住笑把脸都憋红了,小酒馆里的客人也哼哼哧哧开始笑起来——他快活地大叫:“骗你的啦!走一分钟,不不不,半分钟就到啦!”所有的人就一起哄笑起来,酒馆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一下子就不觉得冷了。
那是在墨尔本。
那天带着孩子们搭公交车,孩子们觉得新鲜,动来动去不停,小狮子的脚不小心踢到了对座一位老先生的腿。他率先摆手、微笑,止住我的道歉,说:“小孩子,没事没事。”
老先生很瘦,高眉深目,花白头发,花白的络腮胡子长长地垂在胸前。看样貌衣着,像是阿拉伯人,英语也并不十分地道。
公交车开得悠闲,路旁的大树次第经过身旁,又渐渐落在视野之外。我望着那些在广阔天地里枝叶舒展的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座的老先生忽然问:“你结婚了,是吗?”我很惊讶:“是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请原谅,不过,婚戒一般是要戴在左手的。”
我连忙低头去看,才发现这一天婚戒确实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我是身上戴不惯饰物的人,只有这一个素圈的婚戒从不离身。不过,还是过几天就换只手,两边无名指轮流受约束,总有一根无名指能歇歇。
我一边把戒指换回左手,一边听老先生讲:“左手代表幸福啊,左手的无名指是连接心脏的,把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让爱情永恒,这才是婚戒的意义……”
后来专门去查,发现婚姻和左手无名指的关联竟然可以追溯到公元二世纪的埃及,中间历经种种变革,最终在十六世纪才固定下来。
一直戴着婚戒的我,对于它背后的文化意义和历史沿革竟然一无所知,在万里之外的大洋洲的一辆公交车上,才有幸得到指点。
我与那位老先生,都是墨尔本的异乡人。我们操着并非自己母语的语言,勉力沟通,想要表达一份关切,想要弄懂一件事情,在不断向后退却的树影里,在无边的时空里,有这几分钟的相遇。
《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说:“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这些旅途中的相逢,这些未曾犹豫便给出的善意,每每令我惊喜,不敢不回报这些奢侈的馈赠。
这些充满偶然性的细节,仿佛就是一个个证据,一份份保障,一声声温暖柔和而口吻坚定的允可,对一个旅人说:
你可以放心地对这个世界怀有广泛的深情。
而这个旅人的深情会被这世界广泛感知,会进而使其自身也成为证据中的一个,保障中的一份,允可中格外温柔格外坚定的一声。
由此,让更多的人可以免于畏惧,放心投注深情。
有谁,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旅人与行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