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蚌有关的记忆|原乡

几次在酒桌上,谈起故乡旧事,一些年长于我的老乡,纷纷提到了少年时代扒河蚌的经历。

河蚌在我老家江苏常州,俗称阿蜊,曾是故乡特产。河蚌既产蚌肉,又产珍珠,蚌壳能入中药,还是小孩很喜欢的一种玩具。

河蚌肉烧豆腐青菜,是故乡名菜,至今北京朝阳门外的常州宾馆,还有这道故乡名菜。我很喜欢,几乎每次冬天去都会点。

常州宾馆这道菜,至今还残留着些微少年时代的故乡味道。

1,

河蚌能结珠。我的故乡江苏武进,百姓勤劳聪明,很早就掌握了人工接种珍珠的技术,所以故乡曾是河蚌珍珠的主产区。

故乡地方戏锡剧有一出名剧,名为珍珠塔,这塔的金贵,便是珍珠,用珍珠塔来做定情信物,信诺相爱也金贵如珍珠塔般。

想来这出戏,与故乡产珍珠多少有些关联吧。

记忆之中,小时候,我奶奶就会给河蚌接种珍珠。

奶奶他们的技术,似乎是跟我们南面村子鱼池上的人学的,他们的人,好像也是从滆湖和太湖的国营农场上学回来的。

我们村周围几条河里,都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用尼龙绳或铁丝拉着,每条尼龙绳铁丝上挂满了能长珍珠的河蚌,河里扔着各式树枝,作为保护,防止偷鱼偷蚌。

这种大河蚌,与平素食用的河蚌不同,它长有翅翼,就像鱼的鳍翼一样。

用舞钻把河蚌的翅翼钻个窟窿,用尼龙绳穿过,挂在在河道里来回拉着的尼龙神上,每条绳上都挂了许多河蚌,水清的时候,水下的河蚌隐约可见。

到给河蚌接种的季节,奶奶和村里几个学了此手艺的人一起,给河蚌接种珍珠。

我已经记不起来具体怎么接种的了,估计我的父亲还能记得,但我写此文,也不想骚扰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了。

大概是有一种专门用来育种的河蚌,俗称三角蚌,形似三角,从三角蚌里剪下一小块软膜切片,把其他蚌壳打碎,把碎片和剪下的切片,一起种入河蚌的软膜里,河蚌受此刺激,就会分泌什么东西,围绕着这细胞切片和蚌壳碎片的核,随着时间流逝,就能结出珍珠来。

能够结珍珠的河蚌,也称作珠蚌。

待得珍珠长成的季节,就划条船,把挂在尼龙绳上的珠蚌一个个摘下来,堆在船舱里,拉到码头上,挑到生产队的场上或谷仓,用刀剖开蚌壳,把珍珠挑出来。

这个时候的河蚌肉最多,也最没味道了,村里人的主要目标是银光闪闪的珍珠,而不是河蚌肉。

俗话说老蚌生珠,此时人工养珠的河蚌,肉也是很老的,煮不烂。

生在水乡,河蚌肉什么时候没有吃的啊?

这个时候的河蚌肉,大部分都剁碎喂鸭,或者倒入河中喂青鱼了。

那个时候,我们对珍珠和蚌壳最感兴趣。不过,珍珠是集体财产,没我们的份,倒是这种产珍珠的河蚌蚌壳,因为体积比通常食用的河蚌要大不少,很受小孩喜欢。

每年黄豆蚕豆下来的时候,小孩们偷偷在地头田埂上挖个浅坑,搁上蚌壳,当作再把下面挖开,当作灶膛,用火柴点着茅草,塞进简易灶膛,在蚌壳里煮蚕豆炒黄豆,蚌壳是主要工具。

不过,因为灶膛太小,常常弄得满身满脸烟尘。

2,

在分田到户之后,珠蚌很快没人养了。人人都想种好分到的几亩田吃饱饭。

插在河里拉尼龙绳的树桩依然杵在那里,河面上露出日晒雨淋水浸之后的黑色一段,只是成了防止偷鱼下网的树桩而已。

尼龙绳早就剪断了。珠蚌没人养了,但河里的珠蚌却依然有。

我家老村后面的河里,早年河水清澈,西朱东村上没有井水,喝的就是这条河里的水。

早年这条河里物产特别丰饶,无论是养的青草鲢鳙,还是野生的鲫鱼昂公泥鳅小青虾,都是特别多长的特别快。

河蚌也是。

这条河里,有一种河蚌,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去河边摸。

这种河蚌,形似结珍珠的珠蚌,也有翅翼,但具体而微,体积很小,比一块橡皮稍大,色泽也浅,偏淡黄色,身上显得很干净。我小时候称它为细珠蚌(小珠蚌)。

周围养过珠蚌的河里,这种小珠蚌都有,但村后面那条河里的细珠蚌最多。它们到底何来,说不清楚,父亲说是养了珠蚌的缘故,是老蚌生子,由鱼养成。但我有些不信,我一直相信,河蚌生子,生的是珍珠。

长大后才知,父亲所言,大致没错,河蚌卵成熟后,产出寄身于鱼体,成形后排出,落入河中自我生长。

夏天洗冷浴的时候,在河边浅谈上,无论是脚踩还是手摸,这样的细珠蚌很多。

虽然此时村里已经不养珠蚌了,我们几个小孩却还是摸了回去,像大人似地,在翅翼上钻孔,用尼龙绳穿过,然后挂在浸在河里的杨柳枝上,指望它们也能结珠。

大人们常常笑话我们,不过,也没人来打扰我们。

此时,村里人养的鸭子之类,已经可以随时赶下河去了,这挂在杨柳枝上的小河蚌不像吸附在泥里的河蚌,最容易被鸭子攻击。

结果,没有一个挂在杨柳枝上的细珠蚌结出了我们期待的珍珠,反而个个成了鸭子们的美味。

我记不起那年起,河边再也摸不到这种像珠蚌似的细珠蚌了,泥里再也踩不到它们了。它们比大珠蚌稍晚一些,在故乡的河道里销声匿迹了。

至今,我再也没有见过长着翅翼的河蚌,那些能结珠的河蚌。

3,

小时候,乡下人用来化妆的用品上海产的俗称蛤蜊油的,或者用油纸包着,或者装在一种形似蛤蜊的外壳里。

这种外形的蛤蜊,故乡的河里也有,不过,没人吃。

因为个太小,大概只有指甲般大小。我们也很少去摸。

每年要播种麦种之时,整里麦垄,麦地里有许多这样的小蚌壳,一面洁白,闪着银色,一面毛呼呼的,长着条纹。

小孩尤其女孩,都喜欢去拣这样的小蚌壳,回家当玩具玩。

几个小孩,一人准备一把,玩的时候一人出一粒,轮流掷在地上,此前讲好正面(白色内里)为赢,可以收回,其他背面的,用手指蘸着口水,轻轻触碰小蚌壳的背面,将它粘起来,再任它掉下去一次,若是依旧是正面,可以将这个赢回去,然后继续;若没能掉为正面,则换另一人继续玩。如此往复,也是一种童趣。

我小时候从来没问过这些小蚌壳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在麦地里。

后来长大了,猜想是上一季揇河泥粜河泥时粜进草塘的,河泥经过发酵成肥后,被撒播到地里,这些小蚌逐渐失去了水分,干涸而死,只剩下了躯壳留在地里,翻地之后到处都是,而且麦地整垄,不像水稻田(水稻田有水的时候,它倒是有活的可能,那时也不会扎脚),不会光脚下,翻出来后,大人小孩都要把它拣出来,以防止夏季翻地插秧扎脚。

不过,这种生活,在有河蚌的世界里,不是主流,几乎不值一提。

摸、踩、耙河蚌才是。

河蚌中的一种,没有翅翼,这其实是真正的阿蜊,通常是食用的。

这食用河蚌一般个没有珠蚌大,形体略小,长的比珠蚌紧凑,好像也比珠蚌壳更厚更结实似的。

有时有异乡人或城里人来访,父亲就会去钯几个河蚌回来,把蚌肉和豆腐青菜一起煨炖,若是春天,还会放上几小块咸肉,那味道之鲜美,至今犹在我舌尖。

异乡人或城里人看我们洗刷收拾河蚌时,感到好奇,通常也会挽了袖子要求加入,但他们通常不知道如何把河蚌肉剔出来,摆弄时不得要领。。

要是给蚌壳夹了,还是很疼的。被夹住手指后拔不出来,要让活蚌壳松开,饶你,硬拔是谁疼谁知道,所以不能硬拔。其实要蚌壳松开,其实很简单,要么放进水里,有水进入蚌壳,蚌壳自然松开了;或者,拿把泥沙,顺着空间撒进一些去,蚌肉受惊,蚌壳也就自然松开了。

用刀去使劲撬蚌壳,蚌壳的力道可是厉害,合在一起时,简直是严丝合缝,无机可乘。

生撬是撬不开的。

有人一生气,干脆使劲把外壳砸碎,弄得蚌肉上也沾了不少碎屑,但蚌肉还是剔不下来。

像我们这些从小和河蚌打交道的人,看了自然哈哈大笑,笑城里来的大人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河蚌,只知道吃。

其实洗刷干净之后,把河蚌放锅里用水一煮,水一开,河蚌个个张开了嘴,然后用刀轻轻一挑,蚌肉整块就下来了。

就这么简单。这是生活经历的经验。

天热可以下河的时候,主要是摸河蚌,方法类似摸踩细珠蚌。

待到天凉了,不能下水之后,除了冬天干河时,穿着胶鞋,背着篮筐或者蛇皮袋,到没水了的淤泥里去踩,去扒河蚌之外,更多时候,是在河水荡漾的河里耙河蚌。

我曾经细细琢磨过,方言里边说“耙河蚌”,写成文字,到底应该用“扒”,还是“耙”,恐怕没人能说清。这两个字,在常州武南地区发音是一样的。

“扒”是扒拉开的意思,动作很明显,是单向的拉开。干河之后,拿钉耙扒开淤泥找河蚌,可以用“扒”,但在水里“扒河蚌”,用“扒”却不合适,因为动作不是扒拉开就能弄到河蚌的。

而“耙”,用作名词,即为钉耙,也即是用来耙河蚌的工具;用作动词,耙田,就像牛和拖拉机拉的的耙田刀一样,能把突出来的大块泥块打碎,人工耙田也是一样。这动作的核心就是发现与平常不一样的东西,然后夷平。

所以,依我的生活经验,我还是采用了“耙河蚌”。

耙河蚌的钉耙与耙田的钉耙和猪八戒的钉耙都只是形似而已。

农村上种田用的钉耙有两种,一种是耕地里翻地用的,俗称大铁耙。

就像猪八戒扛着的,耙齿扁粗,显得很厚实有力,装耙柄处更是扎著敦实,扛在肩上颇有些沉。一耙下去,就能翻开一大块泥块。

另一种钉耙俗称细铁耙,体积要小很多,耙齿也显得瘦弱不少,明显不能跟板结的泥地对抗。这种细铁耙主要是用来在菜地上需要细细翻地处,最多也就是挖山芋用。

耙河蚌的也是钉耙,铁耙,不过体积更小,耙齿缝更小,但手柄却是最长的,用的是长竹竿。在很长的竹竿根部,装上钉耙。

这是专门用来耙河蚌的钉耙,所以比较特殊。

耙河蚌和搪丝螺都是技术活加力气活,都很讲究,一般人使不来长竹竿的。

站在河边,扛起长竹竿,把钉耙沉入水中,手扶着竹竿,在河里耙拉,突然感觉钉耙遇到了异物,赶紧小心翼翼地往河边身处勾耙,随着距离渐进,手扶竹竿处也在变位,待到身边河里,再起耙,出水,哗地一声,钉耙勾住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出水了。

啊,是河蚌哦,赶紧收上了,拣了放在竹篮里,接着再下耙入水。

出水很讲究,一不小心,被耙到勾住的河蚌,也会掉入水中的。

如此往复,虽然经常空耙,但竹篮里的河蚌还是越来越多了。

有时,耙上来的东西,也常会有砖块之类的,让人空欢喜一场。

也有时候,钉耙在河里不小心勾住了河底的树根之类的异物,河边耙河蚌的人不知道,也没注意,使劲一拉,意图使钉耙摆脱异物,一般会有两种不幸的结果。

一是钉耙脱了,掉在河里,我曾经干过此事。那个时候一个钉耙也是很珍贵的农具,丢了挨骂是小事,有时可能还挨打呢。

好在我能找父亲或堂叔,用其他钉耙或搪网,想办法把它捞出来,毕竟他们打渔,熟悉河性。

另一种不幸的结果,是不小心顺着那股力道跌进了河里,可是秋冬时分啊,穿的都很厚了,掉在河里,可是很麻烦的。

不过,我没又掉过河里,毕竟我们打渔捞虾都有家传心法。我的同龄就有掉河里的,河蚌没吃着,惹了一身湿,冻得像什么似地。

耙河蚌和搪丝螺都是顽皮的孩子热衷的事,也是家里解馋的主要法子。

4,

(2018年11月30日,我在故乡设宴款待远客,弟弟说去弄几只河蚌,回家笃豆腐)

河蚌这些天生地长的物事,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既给我们营养,让我们得以在困苦的环境中长大成人,还给了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许多难以忘怀的乐趣。

我们从小也知道河蚌里有珍珠姑娘,能给人带来幸福安康的生活。

但我们虽然听说了这美好的传说,但从来没见过,也就不稀罕什么珍珠姑娘了,现实的我们稀罕的是能够吃饱吃好,稀罕的是用蚌壳当锅,田埂为灶,烧一份蚕豆黄豆炒几棵青菜之类的,哪怕满脸黑灰也不怕。

多少年过去了,河蚌豆腐青菜的味道仍在舌尖回味,在北京,在常州的餐馆里,照样还能吃到这道故乡名菜。

但这道菜,以前只是道乡下就地取材的土菜而已。

如今曾经盛产河蚌的我的老家,西朱西那个小村周围几十条曾经水流清澈的河道里,已经没有河蚌了。我的父母兄弟,当年河蚌的死敌,都已多年没烧过河蚌豆腐青菜了,甚至都没吃过了。。。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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