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草塘,江南旧时积肥沤田全靠它|原乡

罱河泥的经典场景:粜河泥和搞草塘,不过女子站在河泥船上以及穿得这么好干这活,很罕见(网图)

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

虽然中国著名化工学家侯德榜主持的化肥研发在1960年代即已试投产,但农村当年依然还是靠农家肥或是绿肥来提升肥力。搞草塘,就是江南农村旧时积肥运动之一,属于沤肥的一种。人民公社时期在江南故乡大行其道。

故乡的草塘,不过就是河边地头的一口普通的方形水塘,方言也称河泥塘。

我小的时候,故乡每条河边的地头,都有着好几口草塘。河道边的草塘就像一幅幅钢印,在故乡广袤的原野上,牢牢地打上了自己的印记。而且这是江南故乡人民公社时期独有的印记。

故乡的草塘,一如其名,是堆放草料的池塘;又叫河泥塘,也是名实相符,池塘也是用来存放河底的淤泥的,这河里的淤泥富含各种微生物养料。草塘里草料和淤泥浑水混放,经过一段时间后,微生物发酵,形成了一种农家肥料,插秧前耙田时,撒在地里用来沤田,增加土壤肥力。

草塘都是人工开挖的,工程不大,大的也就5、6米见方,深一米多。通常开挖在河岸边的地头,一头挨着河,一头挨着耕地。

挨着河,是需要河底的淤泥来积肥;挨着耕地,也方便淤泥和草料发酵成为肥料之后撒播到地里。一举两得。

搞草塘,其实就是用河泥与草料混杂积肥,它是罱(方言常音“难”)河泥的后续一部。

人民公社时期,故乡过去每年三春上或者秋天都会组织村里的青壮劳力站河泥船上罱河泥,两人或一人一条河泥船,人站在船上,把网兜插到河底,张开网兜(我在靖江看到过铁架子的罱河泥用具,这个大概更费劲)在河底夹满一兜河泥,拖上船倒在船舱里,拖泥带水其实是对罱河泥最形象最经典的描述。

每年罱河泥,一举两得,既可以给河道清淤,把河泥挖出,也把河泥弄成了肥田的有机肥料。这算是科学护河,科学种田,可持续发展的典范。也因为每年罱河泥,河道不像今天似的,淤泥满溢,富氧而臭不可闻。所以,罱河泥搞草塘的岁月,故乡的河水都保持着洁净,因为河道永远不会淤塞。

罱河泥(图片来自网络)

罱河泥是重体力活,最苦,工分最高,所以都是青壮年干。但搞草塘的,都是妇女。大概也是有那么一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意思。

搞草塘,其实,从形意而言,“搞”字用“搅”字更形象合适,而且“搅”字,在吴方言中,就是发“搞”的音。

在草塘边上,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等着河泥船过来,边上通常放着一副铡刀,摆着几苗蓝的荷花郎(故乡人民公社时,成片栽种荷花郎,主要是用来做猪饲料和积肥,同时与农作物轮种,以保证耕地肥力。当然也会用蚕豆棵,偶尔用稻草,但当时燃料不足,稻草比较金贵,主要是荷花郎和蚕豆棵),而草塘里,已经薄薄地铺了一层铡断的荷花郎垫底。

一会儿,有男人罱满一船河泥使近草塘的岸边,系上船,用竹竿撑住,然后一边与岸上的妇女们耍着贫嘴,一边熟练地用专门粜河泥的木制铲子,一铲铲地把船舱里的河泥往前上方粜,一铲铲河泥,就做着抛物运动,落进岸上的草塘。

如果草塘边的女子嘴损了点,玩笑开得有些狠,船上的男人也不急躁,只是粜河泥时,稍稍力用偏一些,河泥便离草塘边的女子近了些,说不定还会渐几滴河泥上身。女子吓得往后一跳,嘴里骂着“死鬼”“贼赤佬”,一边捡起一把荷花郎或小块土坷垃,砸向船上的男人。也算打平,心里平衡了。

搞草塘时,这种无关风月的打情骂俏,也是熟不讲理的乡俗文化的一种,更是能让繁重压抑的劳动消解放松。

搞草塘时,通常是一层河泥一层荷花郎。有妇女专门负责铡抛荷花郎,也有妇女专门去割挑荷花郎。河泥混着水粜进草塘时,因为铺垫了一层切碎的荷花郎,河泥也不容易往外溅。

通常,搞草塘时,村里的小屁孩们都会跟着大人,挤在草塘边。干嘛呢?等着粜河泥时,粜进去的小鱼——罱河泥时,经常有小鱼泥鳅黄鳝丝螺的,也被夹在兜里一起带到了船舱里,罱河泥的男人捡掉一些稍微像样的鱼鳝之后,剩下的小鱼都会被粜进草塘。

看到被粜出来的小鱼,边上看热闹的小孩便会激动地喊叫起来,女人会赶紧叫船上的人停手,让小孩去逮了它。

一个草塘满了,接着是另外一个;一条河边的河泥塘满了,接着是另外一条河,直到大地上所有草塘都满了。

随着时间流逝,草塘里的水分渐渐挥发了,混杂在里边的小鱼泥鳅螺蛳都被迫聚到草塘面上最后有水处。小孩看到了面上的小鱼螺蛳之类,总是愿意小心翼翼地去够着它们,把它们捞上来。这个时候,草塘和着荷花郎的淤泥还很软,小孩很容易陷进去。

一开始都很小心,但渐渐胆大之后,总忘了底下只是还没板结的淤泥而已,结果几乎无一例外,会身陷其中。若陷入塘中,爬出来也很费劲,故乡说拔脚捂脚,也可以用来描述小孩陷入草塘的狼狈。

我小时候见过很多小孩陷进河泥塘里,我自己也陷进过,爬出来后浑身黑乎乎臭烘烘的,放声大哭。但不管怎样,每年这一阶段,在松软的草塘里,想方设法捡拾丝螺小鱼,依旧是小孩们快乐的时光。

当草塘表层泛出气泡和臭气后,村里还要组织人“翻草塘”。所谓翻草塘,就是站在草塘边,或者站在草塘里,用铁耙上下翻动搅拌,反复搅拌,目的是促进草塘里的东西混合腐烂发酵,增加肥力。翻草塘时,河泥和荷花郎腐烂的味道,其实挺不好闻的。

板结了的发酵了河泥,就会被挖出来,堆放在田间地头,形成一个个堆头。通常一年两次,一次晚春初夏,待收麦之后,耙田做秧田时,掰碎了撒地里肥田用。另一次是秋收之后,撒洒到做好麦塄即将播种的麦地里。

挖挑河泥的时候,河泥塘里,经常会挖到黄鳝,泥鳅更多。捉回家,也是一种意外的犒赏。

分田之后,恰好化肥工业有了一定发展,虽然开始时要限量购买,但化肥以其效率迅速取代了农家肥,而生产队的组织作用,也迅速瓦解,河泥再也没有人罱了,没人罱河泥,搞草塘自然也就没了,甚至,草塘慢慢也就淤积湮没了。

2014年,我回故乡访旧时,才知道罱河泥搞草塘,在物华天宝的故乡,也曾经有过悲惨的往事。父亲跟我说,一九六零年代初,故乡遭遇从未有过的大规模饥荒。

“那河里的鱼虾去哪了?”小时候曾经见过春天地上随便挖条沟,经过酷夏,到秋冬鱼虾满沟的我特别奇怪,这么富饶的故乡,竟然没吃的。

父亲说,说来也怪,当时满河的鱼虾,都没了,连草都不生。

为什么?

那个时候搞“科学种田”,广积肥多打粮。为了增加产量,上面布置大规模积肥,凡是熟泥都铲了去积肥,屋子门槛后面外面带回的千脚泥都铲了,河里凡是长草的地方的熟泥也都铲了,河泥早就挖的干干净净的,河里真的是清汤寡水,结果鱼虾不生了。

这是搞草塘的悲剧么?不。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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