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最爱采野菱|原乡

(按,弟妹昨天发了两张自家小池塘里菱棵的照片,让我想起自己写过的关于菱的两篇文章,既是对故乡童年生活的追忆,也应该算得上是美文吧,翻检出来,以飨驻君。此为第一篇采野菱。)

小时候的夏天,正是野菱当红时。

想起野菱,我的脚情不自禁抽搐了下。

“野菱戳折脚,要到横林摊膏药。年年摊膏药,摊也摊弗好。”

小时候夏天到河里翻野菱,祖父经常跟我念叨这句话。

自我开始吃野菱,便知道野菱角刺的厉害。野菱刺之锋利,手一触即知,兼之据说还有毒性,故口耳相传,能够把人的脚戳折。横林是故乡的一个镇,离我家也有不少距离,为什么被野菱戳了,要去横林敷膏药,我不知道,过去一直这样说,不知其所以。等我醒悟开始挖掘故乡风物,祖父却已仙游,父亲也说不清,大概是过去横林有这方面的医生吧。

而在故乡西北靠江边的孟河等地,却说是“野菱戳折脚,牛屎当膏药”。

不管怎样,反正都是说野菱刺的厉害。所以,一想起野菱,我便会起生理反映。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我的故乡常武地区,河塘密布,过去水清之时,河塘里除了盛产鱼虾等、外,还有许多可食用的水生植物,如茭白、莲蓬、藕、菱角等,以及当喂猪饲料的水花生、水葫芦、水浮莲等。

常武地区的农民把菱角简称为菱。本地所产菱有两种,一种是家菱,一种是野菱。

所谓家菱,是农家养种的,两头的,个比较大,形似元宝,按颜色分有红色的和绿色的,每年冬天的过春节家里买的老菱一般是乌菱,是外地输来本地的,本地不产。

野菱则是野生的,其身形比家菱小了许多,而且虽呈三角形,却有四只角,当然也有两角的,颜色都是绿色的。野菱角上长有利刺,这也是与家菱不一样的。

与家菱有限养种不同,野菱要比家菱分布广,许多河里都有,尤其是离村子稍远的野河里最多,甚至水沟里也有。

野菱的叶子和茎干与家菱看起来并无多大差别,不过家菱茎叶要肥厚透亮许多,一看便知生于“豪门”,不像野菱茎叶,看着瘦骨伶仃叶暗肌瘦的,便知处江湖之远之不易。

沟里的可以说是灌溉时老野菱随水冲流而下而生,但河塘里的野菱自哪来,就像故乡春天地上随便开条沟,秋天满沟的鱼虾哪来的一样,谁也说不清。

反正,一年有一年,春风吹过,河水荡漾,河面上总会先行从河底漂浮出一两张新绿,纤细的茎上漂着一朵绿色的野菱叶,带着些旧年的枯黄,就像黄毛丫头,点缀了平静的河面,让人充满渴望。风吹过去,菱叶就像风筝落在河面上,而通往河底的细茎,则是那放飞的线。

野菱总是先从离岸较远的地方先漂浮出水面,我也不知为什么。只知道,这一朵数张绿菱新叶之后,一撮撮地,渐渐地,不知不觉中,它们便蔓延覆盖了一大片河面。

这个时候,这些嫩绿的菱叶上,开始寄挂起少年的思念和想像。

每次经过,我们都忍不住要到河边,在能够伸手触及的地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折根杆棵棒够着撩拨它,捞起来翻看搜寻,连茎上那气囊都还未成形,花还未开呢,菱角自然没有。

搪丝螺时,网兜里总会拉上去年落在河底的已呈黑色的老菱,忍不住洗干净想吃,却都是空落落的菱壳,菱肉上哪去了?不知道,或者落了河底,或者喂了鱼。

渐渐地,阳光一天比一天明媚,天气一天天和暖起来。野菱发育了。

河面下茎杆上的气囊鼓了起来,开始像纺锤了,叶子一天天肥大而相挤了,开始争夺阳光和空间,奋力者不再像幼时趴伏水面,而是压在了其他叶面上,颜色也从枯黄的嫩绿,变成了深色肥大的绿,黄毛丫头成了大姑娘了。

咦,野菱开花了。纤细的白花,镶嵌在深绿的叶盘间,美丽妖娆。总有孩子忍不住,用两根竹竿伸进河里,一夹一捲一拽,便把数株野菱连叶带根拖了上来,然后围蹲一起,仔细翻看,连尚未成形的都不放过,摘下放嘴里一要,一些苦涩的水,都是细菱角的壳的味道。据说有些地方把菱茎叶采摘回家当菜,我小时候没有这样的经历,我们所做的,就是用手捋着菱叶下纺锤形的气囊,听它们破裂时劈啪的声响。

夏天的时候,野菱真的成形了,这是小孩们快乐的时光。与坐着菱盆菱桶采摘家菱“翻菱盘”不同(采家菱通常是把菱棵即菱盘翻开,采下菱角后把它放回水里),采摘野菱时毫无怜惜。

弄水的,干脆下河,捞一大把到河岸边翻,嫌碜的(菱叶茎上常有细须,附近易有“水锈”,黏糊糊的不干净),便用两根竹竿,瞄着长得最盛的野菱棵中,伸进去,使劲一夹,然后一捲,把尽可能多的菱盘卷在竹竿上,然后在用力拽拉,扯断跟河底相连的茎杆,拖到岸上扔下竹竿,细细翻检菱叶下的野菱。

一边摘,一边咬嚼着吃。我通常是把野菱往嘴里一放,中间一咬两截,然后用牙一挤咬,半只野菱肉完整被挤出,吐掉半个壳,菱肉便成了美味,当然,得小心菱刺。这个时候的野菱,通常还比较嫩,菱肉甜滋滋的,水口也不错,有着淡淡的清香。

待再过几天,菱角便老了,肉也没嫩时鲜美多汁,于是采回家,放饭锅上一蒸,用竹刀劈开,吃熟的,多了淀粉味,在贫穷的岁月,也是美味。

吃野菱时,家长会再三交待,不要乱扔菱壳,菱壳要烧掉,因为有利刺,乡下过去夏天都打赤脚,万一踩上野菱壳,戳坏了不得了,这就是我祖父再三提醒我们的事。

野菱成熟的季节,镇上也有卖的,不过我们都没有卖过,买的人都是吃公粮的,这一点,我们要比吃公粮的强了不知多少,我们每年夏天,随便吃。野菱是无主之物,随便采摘。

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野菱了。故乡的水污染得差不多了,野菱早已长不起来了。今年夏天回家,看每一条河都是脏水,再也没了野菱。

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1999年8月,国家就已把野菱当作国家Ⅱ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了!

不知江南故乡的野菱时代,何时才能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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