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寻馕记·越朴素越美好/臧新宏
中秋节（9月13日）晚上陪母亲吃了简单的晚饭，又特意陪老人家多聊了聊，毕竟是过节，但今年的这个节只有我们娘俩过，父亲于三月末去世了，儿子在大学校园封闭式军训也回不来。
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地共此时。每逢佳节倍思亲，不止远方鲜活的生命，还有更遥远的灵魂。那一刻，母亲和我一样有很多话想说，但我们也没多说什么，因为都已习惯了平平淡淡从从容容……
清澈的月光淋着我的背，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看北京卫视直播的《老酒馆》，今天的35、36集着实应景，把日本人对中国东北烧刀子酒的痴迷追捧与醉后窘态表现的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而开怀大笑。我觉得这比过中秋节本身还要快乐，有时一个人或尽情哭或放声笑，感觉身边的物陪着同悲喜，也是一种快乐。
夜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十点将至，洗漱完毕我早早睡下，不想上网写作不想浏览微信朋友圈不想听音乐不想等等，我已经三个多月处于焦灼状态，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半夜里十二指肠不舒服了就吃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解痛。所以今晚早睡而明日早起，回到正常作息节奏。
闭上眼睛想明早要去北塔巷附近寻人，他是位维族青年，以前在中山北街北桥西巷职工市场经营一个烤馕店，名叫“新疆卡地尔特馕”。
9月1日黄昏，我在市场里见到这家店，他在烤馕，他妻子在和面。烤馕的制作卫生干净，生馕饼上不仅压出好看的花纹，粘上白芝麻，还均匀地摸了些淡盐水浸泡过的葱花和皮牙子（洋葱）丁。有葱花和洋葱丁的馕，我在银川还是头一次见到，心想这是融合进披萨的制作方法啊，定会别有滋味吧。只见那新出烤坑的馕，底部焦褐而面部金黄、边缘厚却软和、中间薄且酥脆，圆圆的馕撒发着炉火香小麦香芝麻香葱花香，让人的双腿霎时像钉子一样爱上木板。三块钱一个，比其他街面上买的烤馕便宜一块，我买了两个，回家趁着热乎劲就咥完了一个。
两天后的晌午，冷清的职工市场比秋天还萧瑟。路两侧的彩钢板房商铺，有的关门停业、有的急切搬迁、有的甩卖存货，拆迁的机器和工人正在由西向东地作业。经询问一位店主，得知是城市环境治理的需要，将这个市场搬迁至北塔巷新建的市场，商户在那里集中经营。我的目光停在一间很小的关闭了卷帘门的店铺上，它的门头牌喷绘有“新疆卡地尔特馕”文字，下面有店主手机号码。我随即拨通了那个号码，可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我取出手机拍下那个门头，想着不管它搬到哪里去，存下手机号，我总会找到店家。
9月14日9点左右，北京东路，我坐上101路公交车一路向西前往北塔巷。到站后找寻十分钟无果，于是就拨打那个号码，这回通了，我用新疆普通话询问：哎，朋友，你好，你的那个烤馕在哪个地方呢嘛，你没有在北塔巷新市场吗？我找不到嘛。听筒另一端答复：朋友，我嘛在北环蔬菜批发市场。我说：我看到你原来的北桥西巷的门头牌才有你的电话，你在北环市场的哪个地方，我从市场哪个门进去，我去买几个烤馕。他说：北环市场，北环市场嘛，就是老市场和新市场中间有个停车场那个地方。我说好好好，我过去找你。
辗转了两路公交车后我到达北环蔬菜批发市场，这里自然是人多车多商品多声音多。在新老两个市场中间的停车场上转悠了五六分钟，我还是没找到“新疆卡地尔特馕”。哎，朋友，我嘛现在就在北环的停车场，咋还是看不见你撒？我打电话给他说。朋友，是这个样子的，我在家里，北环市场嘛只让我早晨六点到九点半摆摊子，九点半以后嘛就不让买了。我又问那你每天早晨这段时间都在这里卖烤馕吗？他说：就是的，这样吧，你加我微信吧，我的手机号。我说好吧那我明天早晨再来。我加了他的微信，他的昵称是“心爱的星”。
走出北环市场南门，沿着广实巷向东回家。买瓶水喝吧，不止是渴了，更是觉得心里踏实了。走着走着，一幕情景吸引我驻足并蹲下来观看：一位年轻小伙蹲在他的“水族观赏鱼”店门口，看着一只出笼的松鼠坐在地上，面前放着它的餐盘，里面盛满了瓜子，它正捧着瓜子津津有味地嗑着。年轻小伙浑然不觉我已蹲在他的身边，于是我先开口：养乖了、喂熟了，它就不乱跑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刚来的时候也乱跑呢，尤其是钻到车底下你都逮不住。不过瓷砖地面或是光滑地面它想跑也跑不动。我说松珍松子的它都吃吧，他说只要是坚果的它都吃，但还是喂瓜子，便宜嘛，它一天能吃一小盒。我觉得小松鼠憨态可掬就给他拍了张照片，然后和那位年轻小伙道别而去。我觉得小松鼠有意思，想到不同物种的物在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方面，其实是一样的。所以就会想到朋克盘古的困兽的歇斯底里，想到张楚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中国人民，想到纳博科夫的普宁通过松鼠而看到的种种景象。
陪母亲吃晚饭时听老人家说，原来那些租户在北桥西巷只需每月交150元的管理费，那个烤馕店没有搬去北塔市场估计是管理费太高吧，对于这种微利经营者而言。
较早躺下的我较难进入沉睡期，我就想着馕。想到我第一次吃馕是在上世纪的九零年代，比起与我同龄的银川人，我非常早的吃到馕，那时不像如今银川随处可以买到馕。我第一次吃馕不在银川而是在兰州商学院（现更名兰州财经大学），我们财会专科班里有半数以上是来自新疆的同学，他们带来馕请大家品尝，我一边嚼着馕一边听着关于馕的浪漫故事：话说很久以前有个维族青年热杰普要去博湖县见他心爱的姑娘阿依汗，热杰普住在距离博湖县三百多公里的开都河边，有一天他就背起十二个馕，沿着开都河向博湖县走，走得累了就在河边坐下来，掬一捧河水解渴，把馕在河水里泡软了再吃，等他到了博湖县就剩下一个馕了，他也见到了阿依汗，阿依汗端来自己用博湖县的辣椒做的辣椒酱，热杰普掏出最后一个馕，掰给阿依汗一半，两个人就用馕沾着辣椒酱吃了起来，开心的说着笑着……，后来博湖县西门多了一家烤馕店，并且店里还买辣椒酱。
当四个常规方凳拼在一起，铺了报纸的平面上堆满了桃干、杏干、葡萄干、哈密瓜、和田大枣、库尔勒香梨、薄皮核桃、巴旦木、奶制品时，对新疆的印象就是地大物博、物产丰富、热情好客。只要到了有新疆同学的宿舍里，就会享受到此种款待。记得有次一位伊犁的女同学递给我一个酸奶嘎达（疙瘩），那是一种比门钉肉饼略大些的干奶酪，第一次见到它的我接过来就直接张嘴上牙，但根本不起作用，完好的它和那位女同学都在笑我，只见那女同学笑着从我手里夺下它，握住它走到桌子前，然后对准桌面猛然一拍，瞬间它就开花成适合口含的小块，但它真的很酸。这干奶酪吃的真有戏剧性，这位女同学真是外柔内刚。
想着明天就能买到馕能吃到馕了，我不是有点小兴奋，而是不由得对往事回忆的更多了。有人说人们钟情一首歌是因为歌词里有与自己相似的故事。故事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来自朴素的生活。那时新疆的男同学都随身带着“莫合烟”，因此我也学会了用纸去卷莫合烟抽。如果你见到哪位同学的袖口或是衣摆上有个小洞，那必是燃烧着掉落的颗粒状的莫合烟的杰作。喧慌时我们会彼此用维语询问：特马克巴冒（有烟吗）、特马克其克木塞（抽烟吗）、塞林克巴冒（有火吗）。
烟酒不分家，再说说酒及酒文化。那会儿我们的“班酒”是方形瓶的52度“沱牌大曲”，五块五元一瓶。大家都是在各自宿舍里喝，四个凳子拼成一个桌子，余下两个凳子坐，不够再去其它宿舍借，同时某个下铺也利用起来。用酒的数量以喝酒的人数加一为准。下酒菜多样但简单，如是大喝，有食堂打得两三个菜，有商店里买的水果罐头、瓜子、花生米，条件好的还有用煤油炉子炒的菜；如是小喝，有个两三袋瓜子花生米的就成，再加一小碟盐和三五个牙签。那时流行用照相机拍片留影，所以白色的135胶卷盒就派上了用场，成为饮酒器的胶卷盒可以盛下约一两酒，不管多少人喝酒，只有那一个胶卷盒在奔波。好像那时大家的酒量都挺好，坐在一起按新疆同学的酒令，先是每人轮流自提一胶卷盒，提过三轮也就是每人三两酒下肚后，才进入打关状态。这就热闹开了，不会划拳的男同学、女同学就以“大压小”或“猜丁壳”应战；会划拳的就划出了五湖四海的拳，听到了五湖四海的喊声，聊到五湖四海的话题。有传统的划拳、有新疆版的猜丁壳“乔其巴其库”（音）、有“螃蟹拳”、有日本拳“伊文的帕斯太古斯帯”（音）、有银川拳……。那会儿喝酒有应约而去某宿舍的，或是提点酒菜去或是空摊两手去都行；还有就是闲转到某个宿舍而正赶上有酒场，那就必须坐下不能走那就一起喝吧。即便是晚上十点熄灯了，也能点上几支蜡烛继续喝，一直喝到好为止，然后在走廊里用沙哑的喉音相互告别：好嘞乎式（再见）。
再想一小段我就会睡着了，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朋友，若论最铁杆的朋友们，发小的从一年级至今的或许两三个足以，初中时代的有四五个，高中时代的有六七个，生活中有两三个足以。大学时代的朋友是集体记忆的共同财富，每个人都为每个人打开了一个世界，更是每个人认识自己的起点。我怀念有位教会我做炒烤肉的大学同学加老哥，如今他已在天国纳凉。虽然我计划有朝一日去天山南北看望老同学们而见不到君，但我相信我们都会怀念与君共度的美好时光，并祈愿君永享后世的安宁。所谓泥土一直在大地的怀抱里，我们为它取名叫做珍惜。
9月15日8点，北环蔬菜批发市场中央停车场东侧新市场入口处，我看到了一个烤馕车，正是那个经营“新疆卡地尔特馕”店的维族小伙。哎，朋友，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加你微信的那个，你的烤馕有特色味道好，你意思是以后就在这里还是再找个店面？我急切的询问。他听后没有给出确定的答复，只是说先在这里干着吧。我说给我装上三个，他说现在嘛是两块五一个，因为到这里了，以前的，大家都来了，我就改成两块五了。我说那你再给我加一个给你凑个整数。我扫了微信付款，然后还给他和他的烤馕拍了几张照片，他就对着镜头灿烂的笑了起来。我说你忙着吧我走了，吃完了我再来，好嘞乎式。
光顾着买馕和拍照了，也没问问他叫啥名字，待下次再问他吧。估计是叫“卡地尔特”，但我更喜欢称呼他“心爱的星”，虽然他不是星，但他微信的头像是他和娇妻爱子的合影，那么他就是一颗“星”，有他心爱的生活，有他心爱的烤馕事业。他是个忙于生计的人，他没有太多闲暇去微信里发说说，但点滴间都是带着妻与子游览的照片、与妻子新婚时的合影、街拍路边弹唱的视屏、收藏不多的他喜欢的歌曲。他是颗会跳麦西莱普的“星”。
回到家我把四个烤馕从塑料袋里取出，放在厨房的通风处，烤馕的保存时间是很长的，我反而喜欢它变得干硬些，那样会更有嚼头。晚上夜深人静时，想想这段时间寻馕的经历，觉得很欣慰，对待美食的态度与喝茶一样，不必非要过分讲究或追求什么精美，其实越是朴素的越是美好的，只要自己的品味和口感能与生活共鸣，那么即便是一杯白开水也能让人回味无穷。
我买馕的量次是以二的倍数进行的，那么第三次是六个吗？第四次是八个吧，等到了第十二次就是二十四个，到了那时就买二十四个，背上它们，我和张涛、张巍坐上飞机飞到拉萨去看蒋勇，事先告诉蒋勇务必煮好五十斤牦牛肉，届时我们前往蒋勇的画室，将十二个馕摊在他的工作台上，人手一张卷好牦牛肉片的馕，说着笑着嚼着看着蒋勇指导学生画唐卡。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越想越睡不着觉，我还是起来写篇寻馕记吧。写着写着就觉得饿了，饿了就吃馕。吃法步骤：烧水、取盆、适量放入福建霞浦紫菜、浙江舟山虾皮、加少许盐和香油及葱花，注入开水、将掰成小块的馕泡入汤中。播放艾斯卡尔的“春天”，然后细细品味，那是首唱给值得纪念和尊敬的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