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自由而傲慢地活着|日常
苏格拉底:“那好,(刻比斯)你来回答,什么原因使肉体成为活的?”
刻比斯:“灵魂。”
“永远是这个情况吗?”
刻比斯:“当然。”
一个人怎么装饰他的灵魂?苏格拉底说:“他装饰他的灵魂就不靠身外之物,而靠自身的饰物:自我克制、正直、勇敢、自由和真实来修饰自己的灵魂。”(柏拉图,对话录)
“我自由的心灵业已超越
认识和怜悯的界限,
它不知疲倦去往永恒的深渊,
它游向远方,一直向前、向前……”(勃留索夫)
在离2019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朋友圈开始流行总结2018了,关键词就是“艰难”。
当然艰难。整个国家的经济社会形势是公开的,而社会各个阶层,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无论身份地位,自是感同身受,凉热自知。
但是,对于我这个不能领取失业救济和最低生活保障,却每一篇文章都要缴纳重税,还时时担心因写字无妄被拾掇的无业游民而言,尽管依然会像从前似的,愤怒,悲伤,但却迎来了人生最舒心的一年。是的,自1989年7月我参加工作以来,最舒心的一年。
并不是说,在我过往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中没有舒心的时候舒心的环境,我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结交的朋友,绝大多数,依然与我有着密切的个人联系,哪怕价值观上有歧见,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让我在险恶的环境中,感到为内心的价值奋斗是值得的,直到今天犹是,从未后悔过。我是说,2018年我的生活,整体上与过往的生活发生了全然不同的改变。
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不过是熔断职业生涯而已。
熔断职业生涯的人很多,比我早的也很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我这样感到舒心。
有些人说,朱老师,你财务自由了。
很惭愧,追溯我的职业生涯,如果实现了财务自由,或许我的人身就不自由了。我过去所从事的所有职业,是不可能实现财务自由的。我如今睁开眼醒来,满脑子依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官司,以及孩子读书和老人养老的费用。不过,生活不就应该操这些心么?今天这个时代,只要心不贪,维持基本尊严的生活费用,我还是能够挣到的,由着自己的兴趣就能挣到。
当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所有有可能获得财务自由的机会,我都放弃了——2017年我熔断职业生涯后,一位前同事跟我说,她去采访一个人,受访者正好跟我认识,跟前同事聊起我熔断的事,气哼哼地说,你们朱总,本来早就可以财务自由了,他不要,2014年我找了他三次,都求他似的,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有许多东西,尤其有意义的东西,并不一定需要财务自由才能获得,友谊,爱情、自我、尊严......我要的东西,许多人确实不知道,一些人知道,却不敢去尝试。那其实就是内心的指引,兴趣、热爱、形而上的价值,这些,才是我愿意去努力的真正的不绝的动力,也是我个人创造力所在。
也曾想光宗耀祖
我跟我成长中的女儿坦承,我过去考大学,压根儿没有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抱负,只有逃脱农村摆脱农活能够图上饱暖人生的心思,我当年不过就是新时代的范进而已。如果我依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还是一个可能在新时代光宗耀祖也可能身陷囹圄的新范进而已。
但是,1990年代末,我在思想上已经为不成为范进做好了准备,恰逢单位领导调任,我也就自主轻松地跳出了原来的轨道,尽管很多人多年之后还在为我可惜。不过,我则非常庆幸,自己这次转身,为最终塑造今天的我打下了基础——当然,今天的我实际上是由市场,亦即江湖真正型塑的。从此,我也成为了大音乐家古斯塔夫·马勒诗中形容自己一生的那“一个大胆地从熔炉中逃脱的火星”,嗯,我也成了一个出轨的“火星”。
一个逃脱熔炉的火星,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但它清楚知道,自己内心想要什么,它不过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而已。
我不是不爱钱,我知道,如果自己不是第欧根尼,维持尊严,或者必须的精神生活,钱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奥威尔笔下《让叶兰继续飘扬》的戈登最后的屈服,其实我读《简爱》的年纪就已知道,更早我怀着成为范进的小心思时代,我也知道了。但是,随着视野的拓展,我知道,生活中除了财富权力,还有很多东西,有许多东西,钱和权力是根本买不到的,尤其是,自由和尊严,以及兴趣。
我很庆幸,过去共事的同事领导,大多对我都有一颗包容的心,而那个年代,社会也正处在上行轨道,向着正常社会前行。但是,人不会一辈子都好运。身在职场,尤其过去所从事的行业,所见所闻及亲历的,足以告知自己不要怀有迷梦,尽管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变化。
“不幸的是社会发展取突变方式,这些人配合现实不来,许多努力得来的成就,在时代一切价值重估情况中,自不免都若毫无意义可言。”1948年,沈从文在一封给青年的信中写下了这几句话。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时代的胡琴。在今天,我这样的人所拥有的内心追求对于原来厕身的秩序而言,确实已经毫无价值,除非改换门庭,许多人这样做了,但,那还是我么?我可不想回去当范进。
2018年12月28日,和杨葵兄在三亚
大概是2016年6月,杨葵兄的书法展“纸边儿”正在热展,我去观赏。当日与杨葵及他的师兄策展人李大钧先生畅聊,聊到从体制内出来,越早越好,我们三人,大钧兄是第一个出来的,杨葵兄是第二个,而我是第三个,我当时有些幼稚地把2004年辞职放弃了一切体制内的范进可能拥有的好处算作离开了体制,其实并不彻底,即便你放弃了,只要你在这个行业服务,你就是体制的组成,就是火炉里的火焰,就没有自由。
但我已经热爱自由了,对自由的追求溶进了我的血液。什么是自由?我读过不知多少为自由而奋战的人的故事诗歌——那个被执行绞刑时手上拿着拜伦诗集而绞索第一次断了的十二月党人雷列耶夫,在一首诗里写过:
“但是告诉我,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曾经不需要牺牲就赎回了自由?”
我读过以赛亚·伯林在国内出版的几乎所有我找到的中文版图书,我知道,我想要的自由,就是可以不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五十一岁了,见过楼台起楼台塌,肚子里不仅装了一肚子酒还有一肚子墨水,缺什么自己还不知道么?
2008年12月,我离任南风窗,广州的大学同学给我送行,赵冰林兄给我讲了一个一勺油的故事,小心端着这勺油,你的世界只有这勺油,心里放下了这勺油,世界就是你的。就像海子诗中所写,“此刻才见天空,天空高过往日”。
即便我生活的时代非常残酷,但我还是从我那些热爱的人的命运中汲取了力量,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雅斯贝尔斯、雷蒙·阿隆、加缪、沈从文、汪曾祺,在命运加速的时候,作出了合乎自己内心的选择。
确实,2018年我非常开心的是,在网罗之外,我开始学会欣赏并热爱另一种生活,曾经因为所谓事业职业而被遗忘的生活,那就是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穿透每场虚幻的梦,终于走进自己的门自己的田……
我退出了自己擅长并曾得享虚名的领域,拒绝了新的各种邀约,包括别人看来很合适的相关行业工作,安心地当起了家庭煮夫,虽然“好饮不多成醉易,卖文过苦得诗难”(张恨水,偶怀兼示郝三),虽然“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张恨水三夫人周南)。每天早起,整理公号流水账,抄诗,临帖,社交媒体遛遛,读书,码字,去超市买菜,做饭,出门与朋友买醉,也有了更多时间与姑娘亲密谈心,并从中发现自己可以把玩文字的地方——我不仅熔断了职业,过去擅写的媒体业及时论,基本不再置喙,更别说动笔——我把自己的笔,转向了路边大众饮食,以及周游各地时寻访人文遗存的“玩美神州”,当然,我还保留着两个传统的却完全是个人的爱好,继续围绕“何处是江南”挖掘江南旧闻,继续写自我的读书笔记。这也就有了我职业生涯以来读书最多、码字最多、喝酒未必最多,但行路却一定最多也是最欢畅的一年。把一肚子不合时宜,像苏东坡及沈从文汪曾祺师生一样,都化为对人生的爱,化为美文,好好活在人间。
自由而傲慢地活着。这也是一种“捍卫自己”。
“世间万事今余几,
青山万里一孤舟。”
一切源自自由,这个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并得以享受自己过去依着内心奋斗的目标的局部成果——社会的成长没有被芟夷干净,也无法被芟夷干净——像我这样一个无业游民行走各地,遇到的熟识或从未谋面的朋友们已经确证了这一点,只要我愿意,走到哪,无论高堂大屋,还是街角路边,总有一张酒桌为我摆下,这是改革开放的真正成果。
其实,我很清楚,绝大多数人的焦虑与我的还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焦虑的,恰恰是我不关心的。就如他们感受到的艰难,已经不会对我造成压力。
大部分人的焦虑,其实是因为太想成功了,人人都想成为二马一刘张,都想去纳斯达克,写篇文章发个微信做个公号都想挣它一大票,想着点赞阅读KPI,累不累啊?你都这样了再怎么也不可能不艰难啊?就算成为二马一刘张,又如何?他们的日子就一定比你好过?
这些都是这些年盛行的即期机会主义和成功学的流毒——我过去一直不遗余力地批判过,看看流行的鸡汤,流行的标杆榜样,就明白,只要对标这些的,无一不焦虑不压抑不艰难的。
别说摆脱政治的奴役,连金钱的奴役都摆不脱。
很多人的成功,其实是因为兴趣而成功,并不是为成功而成功,为成功而努力,其实大谬。
2018年12月,在绍兴,与北京一位前同行聊天,她说那朱老师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做成产品卖给公司呢?我回答说,就像你因为不愿意公司管理那些烦心事,才把公司卖了,自己逍遥,我跟你一样啊,我可不愿意做什么产品被什么KPI捆住,有时间我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比如读书抄诗码字旅行访友喝酒,发现更多自己热爱的事,这不比把自己的想法做成产品弄一堆人一起有意思得多啊?即使是我为稻粱谋而做的事,码字等等,比如写书评,写江南旧闻,写喝酒,如今开始写行旅见闻,也都是出于兴趣源自内心,不喜欢的,现在就直接咔嚓掉,喜欢的,依着内心写出来,还能挣到养家糊口的钱,干嘛不做?
其实,这个社会虽然日益憋屈,还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这个时代令人颤栗的地方自然不用多说,虽然我也喜欢用张恨水的“已无余力忧天下,只把微醺度岁阑”来自况,其实,面对这样的环境,我生活在这里,我的家人生活在这里,怎么能装着看不见?只不过,只要心里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活,我们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并依然可以在密布世网中,寻找自我和自己的生活,发现趣味和美。你不能因为残酷而放弃生活。无论发生什么,生活仍要继续,就像即使在黑夜中,我们依然要摸索前行一样。日常生活才是我们普通人的宗教和殿宇。纪伯伦说过。不辜负度过的每一天,无论吃喝玩乐,无论其他,只要是自己愿意的,是自己做主的,而不是别人强制的,都好。要做的,是不让它压垮我们,更不臣服于它,而是,构建自己的秩序,合乎道德地生活。即使是做个家庭煮男,也要如康德在他不朽的著作《道德形而上学的基础》中说的:“要只按照你认为也能成为普世的准则去行动。”
如今庙堂经过,江湖本家,伟大新时代宏达叙事下能够有如此南山东篱之乐,夫复何求。烹小鲜虽无关治大国,但建设小家庭就是建设新中国,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兴亡,匹夫之责。
在伟大新时代,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忽然有一天,会消失于市井。本乡野之人,出自乡野,兜了一圈,看了外面的世界,见多了起高楼宴宾朋楼台塌猢狲散,也走过了沧海云天大江高山,喝遍了美酒吃多了佳肴,最后悄然消失于乡野市井,也是正常的命运。
时光堪惜,总会有人相忆。
让我们迎接新的一年吧。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