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荷花郎|原乡

(今年春天,在时隔许三十多年后,我终于再次吃到了故乡的荷花郎,是父母应我要求种的,弟弟摘了快递来的。荷花郎属苜蓿科,是一种饲料,也是一种肥料,但是,荷花郎在富庶江南,曾经救过许多人的命,见证过一段黑暗的历史。我没有从其他地方读到过这样的文字记录。好在,我有一些文字记录了这点滴往事。本文不是黑暗历史的记录,写于2012年2月。文章是关于江南生活的记录,希望各位喜欢。)

春天到了,虽然帝都还依然寒意彻骨,但江南该是草长莺飞了。

阳春三月的故乡,放眼望去,遍地绿油油间,各式小花摇曳怒放,万紫千红,蜜蜂飞舞,风过逐浪,远观近赏,心旷神怡,端的是人间天堂才有。

但这一切只在记忆中了。

人老多情。

最近这几年,每到这个季节,我就遏制不住地怀想故乡旧物,而荷花郎,是我儿时难忘的记忆。

1,

我爱何花郎。

荷花郎是我小时候故乡的一种草,也有人说是红花郎、红花草。

不论是荷花郎还是红花郎,其实只是地方方言发音之别。

荷花郎叶像荷叶,花似荷花,只不过是荷花生在水下淤泥中,开在水面之上。

而荷花郎,却是生长在地里,没有可以远观不可亵玩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名头。

荷花遍指女性,但带个郎字,却又从男性,从组词结构上看,颇为罕见;荷花郎开的也是紫红花,照理也不合男性风格。

但少有权威解释。

不过,小时候,倒是在民间文学里读到过关于为何叫荷花郎的一种美好的解释。

大意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一官宦为有病的儿子选媳抢亲,中选姑娘不干,逃家出门,豪奴追逐,危机中,在田地边遇一男子,男子与姑娘换衣,放姑娘跑路,而自己却被豪奴捉住,官家大怒,愤而将男子杀死于田边。上天怜其正,从此,男子身上所穿姑娘的绣着紫红荷花绿衣裙,便化作田地里的秧草,后人以荷花郎名之,也当是感念。

故事很美好,理上也能说得通,但毕竟是穿凿附会。

我在前黄中学上初中时,植物课上,生物老师告诉我们,春天遍地都是的荷花郎,其实就是紫云英,学名苜蓿,是豆科植物,主要功能是肥田,也可以食用。

从此,荷花郎就是紫云英,苜蓿,根植于我脑中。每每聊到,我总是很激动自得。

三十多年过去了,丝毫没有一丝遗忘的迹象。

后来我想,我所以一聊到荷花郎,便自得激动,不是因为前黄初中一二年级时我是生物兴趣小组组长,而是因为家乡方言中那么土的“荷花郎”,竟然有那么“高贵的”洋名:紫云英苜蓿。

其实骨子里是狭隘的故乡观念作祟,天下唯我故乡风物最美。

用我的年轻的老乡批评我的话说,这是前黄沙文主义的表现。

话虽如此,那也是成长的记忆啊。

对于在自己成长中给自己带来那么多乐趣,并在生活困苦之时,能够让自己填饱肚子的东西,我又怎么能不感恩,怎么能轻易遗忘!

那还是人么?

2,

(荷花郎的幼苗)

故乡遍种荷花郎的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

那时,荷花郎主要是用来做肥田的肥料,按现在的说法,是生物肥料,无公害肥料。

荷花郎、水浮莲、绿萍,是故乡那时三种最主要的生物肥料,水浮莲和绿萍,后来都成了公害,那是后话,另文再书。

现在的农村种田,与城里人一样急功近利,恨不得把地里的肥力一下子吸尽,管他以后是农田还是厂址,所以农药化肥盛行,地力一年比一年弱,农药化肥用的一年比一年重,饮鸩止渴,不仅绝了后路,也伤了当下。

但即便在人民公社时候,虽然有诸多问题,政府带着开通河道,宣传科学种田,倒也是那个时代的主流,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也跟着相信。虽然那时亩产不高,也无其他出路,庄稼人倒是知道种田还要养田,祖祖辈辈才有依靠。

所以,荷花郎遍地都是。

每年春天三四月,生产队要疏通河道,积肥。

疏通河道主要是挖河泥,故乡称之为“揇河泥”。

揇河泥是歌苦活,一般是壮劳力的干活,工分也高些,就是用网兜和竹片做成的揇网,把河泥夹在网兜里,提出来,放在船上,满一船之后,撑船到一口草塘边,用河泥勺把船舱里的河泥抛到草塘里,俗称“粜河泥”。

而妇女们,就把割下来的一筐筐荷花郎,堆放在草塘边,边上一把铡刀,一人铡荷花郎,一人在船里男人粜河泥时,把铡好的荷花郎抛进草塘,一层河泥一层荷花郎,河泥盖着荷花郎。

那个时候,条条河边都有好几口草塘,都是用来堆放河泥和荷花郎的。

到收了麦子,翻地时,河泥和荷花郎已经发酵了,便挖出来,挑到地头,撒在地里,这是当时的主要肥料之一。

荷花郎产量很高,往往一季用不了这么多。

农民的办法时,把多的割下来,挑到场上堆放着,到秋天另一个积肥季时再用。

那个时候,村村场上都有堆得老高的荷花郎堆,我们村里,常常堆的高到屋檐。

小子们总是喜欢爬上荷花郎堆玩耍,大人们总要赶。

荷花郎老了之后,会结籽,杆也硬了,割下以后,也变黑了。不过,总比爬麦秸堆好,麦芒扎人,也容易粘在身上,不易清除,那可痒的慌。

还是荷花郎善解人意,不沾身,不痒人。

荷花郎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喂猪喂牛。

人民公社条件好的时候,我们队里还养着几头猪和几头牛。

牛是劳动工具,猪其实是为了秋收之后,全村人聚餐,以及过年前宰杀给村民每家分块肉而养。

私人家养羊兔子猪,要去割草喂,生产队里养的多,牛的食量又大,割草显然不经济了。

于是荷花郎便担纲重任,成了猪牛槽边食。

3,

荷花郎不仅肥田,给猪牛吃,人也喜欢吃。

父亲说,当年自然灾害,没饭吃,荷花郎救了好多人啊。

救了好多人啊,后来当然也包括我们。

小时候只有生产队种荷花郎,每个村都有。

荷花郎虽是绿肥,但也与稻麦一样,同属集体财产。

为了怕人偷,每村都派专人看护。

为什么会有人偷?

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偷了喂羊或兔子,一种是人吃。

喂羊喂兔子,偷荷花郎的基本是小孩。偷了给人吃的,基本上也是小孩干。

那个时候,无论男孩女孩,上学之外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割草挑水。

我们几个上小学时,都经常挎着篮子上学,放学回家带篮草回家。

但偷荷花郎,基本都是小子们的活,女孩几乎没干过,胆小。

被抓住了,大人要扣工分,小孩要游村,队长带着被抓到偷荷花郎的小孩,会在村上说,谁谁谁家的儿子,偷荷花郎啊。

脸面上也搁不住啊。

我也经常偷荷花郎。

看管的厉害的时候,偷荷花郎通常有两种法子。

一种是顺手牵羊。

在荷花郎田附近的田埂上割草,乘看护的人不备,镰刀过去,割几棵,混杂在草里。

即便几棵,也得讲技巧,因为你要回村时,看田的会翻你篮子。

一篮草里夹在个几棵,谁也不会说你,毕竟镰刀过去,不认你是荷花郎还是草么。

但多了,就不合适了,不好解释了。

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偷。

割了一篮底草,然后其他的全是偷的荷花郎,回家的时候,就把草堆在上面,下面全是荷花郎。

碰上看田的查的严,还不敢回家,只能返回远地里,偷偷地心痛地把藏在草地下的荷花郎翻出来,扔掉,带着只盖着篮底的草伤心地回家。

不严的时候,基本无碍。有几回,我碰上堂叔看田,堂叔看着我惊慌的样子,笑了笑,说赶紧回家挑水吧。

一身大汗。

不过,在村里,后来渐渐地形成了默契,谁家不苦啊?谁家没小孩啊?谁家不养羊兔子?谁家的小孩不偷点回去当菜吃啊?

就这样,我们就在大人们的默契和暗中的维护中,每年偷着荷花郎长大了。

偷到荷花郎渐渐成了一种荣光。

荷花郎很好吃,但小时后也传说吃多了得青紫病。

后来我渐渐明白,不是荷花郎吃多了得青紫病,而是没烧熟,饿慌了,吃了才得青紫病。

那个时候,缺盐少油的,即便如此,饭桌上偷来的那碗荷花郎,也是美味,永存于记忆了。

4,

(作为一种现代美味的荷花郎,清炒即可。不过真是时令菜,就几天时间,过时则无。今年弟弟寄来后我炒了几次,北京的常州宾馆春天当季也有)

年复一年,我们看着荷花郎从发芽到地里稀稀拉拉地长起来,到长大,遍地绿茵,夹杂着美丽的紫红花,而我们许多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荷花郎地里。

那个时候,我们年纪还小,玩性大。

当荷花郎还没有完全长丰满时,我们在地里挖草,荷花郎地里喜长棉茧头草、奶油草和单株的青草,挑起来比较容易,那个时候,村里人还不管你在地里挖草。

但挖着挖着,小孩们便玩开了。

女孩们在地里用凿子划了方格,跳方格,一般跳的是四字游戏,叫太平天国。

小子们或者在田埂上用凿子打洞,或者比赛甩镰刀扔凿子。

尤其是后者,带赌的游戏。

石头剪刀布之后,输了的人第一个把镰刀或者凿子扔出去,要么比谁扔的远,要么,就比谁的镰刀和凿子能打中别人的,输了的就拿把草给赢的人。

这是最常做的是,因为一玩,时间就过去了,回家没割满一篮草,是要挨大人骂的。

边玩边赢得回家的战果,那是少年的智慧。

我那时个小,力气小,“眼角”(用眼的判断里)也不好,经常是输家。

当我坐电脑前写的时候,依然忍俊不禁。

待到绿茵遍地,紫红盛开时,蜜蜂也来凑热闹了。

那个时候,我们喜欢在荷花郎地里打滚摔跤,翻跟斗,划虎跳。

我们也喜欢在荷花郎地里和村里同龄女孩玩过家家,扮新郎新娘,荷花郎的花是现成的。

荷花郎不像麦子绿的时候娇贵,不怕折腾,就亲民而言,跟麦子菜花相比,天上地下。

玩闹累了,我们喜欢躺在荷花郎上,架着二郎腿,闻着荷花郎的清香,嘴里咬着草,看蓝天高远,白云悠悠,一时很安静,唯有嗡嗡蜂鸣。

不知各自心里想什么。

我至今回想不起来,当年躺在荷花郎上,都想了什么,真是遗憾。

那个时候,大家穿的大多是青灰色布衣,在荷花郎再怎么折腾,荷花郎草汁也不会沾染地明显,除非你穿的是的确良。

偶尔会有人穿的白的确良衣服到荷花郎地里玩,那是极其少见的情况,回家少不得挨家长一顿打骂,草汁难洗,过去尤其难洗。

5,

像荷花郎这般,只有奉献而少索取的植物,只是故乡旧物中的一种。

不过,随着分田到户的开始,荷花郎的末日来临了。

分地之后的头两年,偶尔还会见到一小块地种着荷花郎,而成片的荷花郎,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地里全部种上了麦子。

绿肥也不积,河泥也不揇了,化肥的效率多高啊,还用得着荷花郎么?

于是,它像田园牧歌时代所有的美德一样,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中消融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荷花郎。

现在我每年都会吃到地盘青,上海人称之为秧草、草头,也称金花菜,因为开的是黄花,可以炒着吃,是烧河豚的衬底料。

也许地盘青跟荷花郎是远亲,有血缘关系,但我没去查证。

地盘青太细,不若荷花郎爽。若荷花郎当季时,放在当今,那真是美妙之物。

前些天跟一群同学老乡吃饭,我说春天来了,我一定要写一篇我爱荷花郎。

怀福哥告诉我,老家还有人种,但确实不多了。

但1985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荷花郎,连田边残留的荷花郎都给农药消灭了。

我的梦想是,当我年长时,回到故乡,在老家屋前屋后的自留地上,种上些荷花郎,虽无力如儿时般翻滚打转,但一饱口福,还是可以的。

偷着与猪牛羊争食,在上面打闹翻滚,躺着看蓝天白云的荷花郎时代,你们可还有谁记得?

你们可还有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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