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张兰花的散文《老屋,新屋》

老屋,新屋  

在乡下,把做屋,起楼,叫作做事业,而且是一件非常宏伟的事业。父亲这辈子经手做了两栋屋,一栋老屋,一栋新屋。我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啊,就是做了两次大事业的人。能做事业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更何况是做了两次大事业的人呢,那就更了不起了。
老屋,其实并不老,它的“老”是相对我家的新屋而言的。老屋位于湾子的中央,它和我曾祖父留下来的老宅,紧挨在一起。这是一个典型的鄂东南连二结构的一层土砖屋,一个套间(两个房间),一间堂屋,堂屋后面是个灶间,总面积五十八个平方。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里,这栋土砖屋,虽简陋,但冬暖夏凉,可称得上是“豪宅”了。
一九五六年,父亲十八岁。为了说上门亲事,给未来的妻子一个安居之所,父亲下定决心做了这栋屋。为了做屋,父亲在张家湖边做砖犁田、打渣巴、耙田、引水;削砖、挑砖、运砖、码砖,夜以继日,历经艰辛。一个良辰吉日,鞭炮震天响,这栋坐东朝西的房子开工了。泥匠、瓦匠、木匠来了,和泥的、劈柴的、生火的来了。十八岁的少年,踌躇满志,看着房子一寸一寸地成形,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不久,这栋房子竣工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没挨着天,也指不了地,更没有父辈的庇护,父亲盖起了人生中的第一栋屋。湾子里的人,个个服气,这个三结子(父亲的诨名)有板眼。
第二年,父亲和母亲在这栋屋子里成了亲,完成了他们的人生大事。父亲能做事,会做事;母亲生得好看,手又巧。他们在这屋里走出走进,劳作、生育、做梦;而我们在这里成长、说话、嬉戏。两个大人加七个小孩,挤在这土砖屋里吃住了好多年。粗茶淡饭,其乐融融。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时候,父亲总是会上到屋顶上去把那些鳞片似的瓦,小心翼翼地翻动,又翻动,让老屋“风雨不动安如山”,让我们一家老小雨淋不着,风吹不着,俱欢颜。
老屋的堂屋里,放着一张大方桌和一张小方桌。平时,都在小方桌上吃饭,来人来客或是逢年过节时就围坐在大方桌上吃饭。有好些年,墙上还挂着斗笠和棕衣,它们总是会让我想起那些逝去的时光。一个套间,中间没有隔墙,用块布帘子拉着,后面是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他们一起住的房间。大姐和二姐带着我们挤在前面的房间。一些杂七杂八的家什,让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但不凌乱。春夏时,把秋冬的衣物捡到阁楼去;等到秋冬时,又把春夏时用的东西捡到阁楼去。在那方灶间里,勤劳的母亲,每天出工回来后,用日渐粗糙的手,细心地捡拾柴薪,拨亮灶堂里的火,扶起了那不绝如缕的炊烟。
老屋虽不大,但前后出场却很大。离家门口十几米的地方栽了一排女贞树,大门左边不远有一棵大樟树,樟树旁边是两棵万年青和一棵栀子花树,再往前是一棵香椿树。大门右边有棵高大的皂荚树,是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父亲亲手栽下的。春天,暖风拂面,家门口的树上浅深嫩绿,浓淡鹅黄,煞是好看。夏天,鸣蝉在香樟树上一声一声地从早叫到晚,我们在树下吃饭,乘凉,打扑克,有时父亲在树下打麻。秋天,门前的扁豆架上,不仅有紫莹莹的扁豆花,还有嫩生的扁豆角。屋后,金黄的南瓜像一个个调皮的小孩子,有的躲在叶片下;有的挂在篱笆上;有的趴在山坡的棕树上。冬天,天寒地冻,下了一场大雪后,老屋的布瓦上结起了串串冰凌棍子,越结越长,越结越粗,我们拿它当冰棒吃,乐此不疲。
那老屋呀,你蕴藏了我们不知愁的童年,更蕴藏了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
随着,我们的相继长大,五十八个平方的土砖屋,显得更加狭小逼仄,父亲是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想要再做一栋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一九七九年,父亲终于将这个愿望付诸了实际。湾子小,没地方发展。为了找地盘,父亲也是煞费苦心。隔着老屋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山包,那里是湾子里的最高点。山包上有我家的茅厕、猪圈和粪堆(垃圾堆)。为了做新屋,家里养了多年的猪也没养了。要知道,我家是养猪能手,养的猪头头都是膘肥体壮的。但为了做屋,也只能“忍痛割爱”。猪圈没地方做,猪就不能养了,少了一笔收入。茅厕和垃圾堆都迁移到了老屋的空地上,还把栽了多年的香樟树也挖了。
要想把这个山包挖平,无异于是“愚公移山”。父亲当时还在黄棉上三班,也只有工余的时候才有时间。那段日子里,父亲手上拿的最多的工具就是洋镐、挖锄、铁锹。好在还有大姐、大姐夫是绝对的主力军。父亲带着大姐、二姐,冲在前线,负责挖山;大姐夫带着三姐还有我,负责推板车运土;那时弟弟妹妹都还小,什么忙也帮不上。改革开放不久,做屋也和以前不一样,可以承包给建筑队,就是主家要给建筑队的人准备粮食和柴火。母亲则是带着四姐做好我们的后勤工作,还有就是四处去砍柴。寒来暑往,齐心协力,硬是把这个山包挖平了,一家人一年的心血也见到了成效,一处平整的地基出现在我们面前。
为了做这栋新屋,父亲也付出了残疾的代价。去自家的柴山上砍树做窗户,不幸被大树压断了脊椎骨成了驼背。有大半年的时间,父亲是在床上度过的。也因为如此,父亲提前病退了。父亲本来就不高的身子,现在就显得更矮了。病情刚有好转,父亲就带着大姐、大姐夫着手买红砖,买红瓦,买石头,买石硝,订预制板,洗石灰,请建筑队……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一九八0年的农历八月十八,举行了新屋的奠基仪式。两个月后,新房竣工了。这是栋典型的鄂东南连三样式的火砖屋(红砖屋),楼上楼下,有两百四十个平方。红砖瓦屋,高大气派,在湾中一众土砖屋中,显得十分壮观。当时,因没有那多钱,只是把一层装修了下,用水泥打了地坪,墙壁刷了白,二楼还没有装修。到了年底,我们一家开开心心地乔迁了新居,在新屋里过了个开心年,欢乐年,热闹年。
新屋的楼上楼下共有八个房间,两个堂屋,屋后还做了个厨房。一楼堂屋的正中央挂着《松鹤延年图》,那是我大姐夫的二哥画的。图中长松苍劲,仙鹤兀立,坡地丛菊绽放,一看就很吉祥喜气。中堂下有长长的红色条台,有崭新的大红方桌,雪白的墙上还贴了几张电影明星的画报。一楼的四个房间,又宽敞,又明亮。一想到,我再也不用和二姐一起在冬天里睡到老屋的阁楼去了,做梦都笑醒了。一楼堂屋的后面有个楼梯,直通家的二楼。二楼朝西有个小阳台,朝东有个露台,露台上可以并排放三张竹床。白天在露台上晒菜籽,花生,绿豆,芝麻。夏天的晚上,我们在露台上乘凉,数星星,喝绿豆汤,听蛐蛐唱歌。那年父亲四十三岁,第一个在湾中竖起了两层的楼房,那种成就感,满足感,自豪感,不言而喻。
新屋的大门口,开春时,父亲在左边栽了一棵泡桐树,右边栽了一棵香樟树。因为母亲喜欢桂花树,就在屋后栽了三棵桂花树。在最美人间四月天里,有新燕衔泥来新屋做窝,哺育幼儿。每每听到小燕子们在房梁上呢喃,就感觉是天地绵亘,岁月静好。
新屋也是坐东朝西的,坐在一楼的石墩上,可以看到太阳落山,可以看到绚丽的晚霞隐去,还可以看到泡桐树和香樟树在家门口,遥遥相望。尤其是那棵泡桐树,长得极快,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窜得比家里的两层楼房还高,树干粗壮挺拔,就像一个忠实的护卫,守卫着我们。
燕子飞走了,有会飞回来的时候;泡桐花谢了,也会有开花的时候,而勤劳而又美丽的母亲,走了却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年夏天,门前的泡桐树叶,在风中凋落,仿佛是母亲离去的脚步。那年夏天,突然骤降的暴雨,滴落在屋檐下,发出吧嗒吧嗒地响声,仿佛是我们的哭泣,又仿佛是我们不尽的思念。
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担子。我的姐姐们都是在新屋里出阁的。而我弟弟,一直是父亲人生中最大的“担子”。弟弟开亲那年,新屋花大价钱重新进行了翻修,屋里地面上贴了瓷砖,外墙贴了墙砖,和别人家后做的新屋相比,看上去是有点落伍,但新屋又换新包装,也还过得去。弟弟在新屋结婚成家,为人夫,为人父。父亲也是在新屋里,做的五十岁,做的六十岁。
这新屋呀,不知承载了我们多少喜乐悲欢,也不知见证了多少人事的变迁。
新屋做好后,老屋就俨然成了仓库,放农具,放豆架,放柴草。因久无人居,老屋的黛瓦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外墙的墙皮一片片的脱落,杂草都蔓延到了大门口。湾子拆迁在即,父亲还想再做屋的念头就此搁浅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老屋,新屋,拆迁都已经二十一年了,但
不管是老屋,还是新屋,它们都是我们姊妹灵魂的家园;不管是老屋,还是新屋,它们都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

张兰花,湖北黄石人,爱好文学喜欢徒步,散文散见于《黄石日报》《东楚晚报》。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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