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徐皓峰 | 他用小说和电影追溯“逝去的武林”,新作勾勒北京曾经的江湖

(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徐皓峰藏身于此,曲线救国。国,是电影之国。

|作者:许晓迪

2019年7月,记者第一次采访徐皓峰,为电影《刀背藏身》。

刀背藏身,徐皓峰解释,“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这是典型的徐氏话语,武功技法杂糅世道人心。就像他在《一代宗师》里,借北方八卦掌宗师宫宝森之口所说:“为什么刀得有鞘?因为刀的真意不在杀,在藏。”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徐皓峰藏身于此,曲线救国。国,是电影之国。2011年,从导演系毕业14年后,他拍出处女作《倭寇的踪迹》,改编自自己的同名小说。

· 电影《倭寇的踪迹》剧照。

两年后,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上映,徐皓峰作为编剧之一进入大众视野,终于“猛烈地跟电影圈发生关系了”。

见面时,徐皓峰伸出手,厚实、绵软。他曾和二姥爷学形意与八卦。内家拳不靠手硬打人,指掌无茧,院墙上一攥,便将钉子拉下,错开钉孔,一拧,钉子又进了砖里——该是这样一双手吧。

他烟瘾大,一家家采访忍了好久,从书包里翻出100元,请人帮忙买烟,什么牌子、买几盒,交代得规矩、恭谨、仔细。

2020年11月,第二次采访徐皓峰,因他新写了一批小说。他依旧很慢,拍照时,嘴里先重复一遍动作要求,好,好,再慢慢摆出造型。

露台花池里有麦子,浅淡的黄色。摄影记者请他脱了外套,露出蓝毛衣,以便“撞色”。他说懂,听从指挥,坐在花池边,沉默了一会儿,说:“90年代,北京一些立交桥下,土地里还栽着麦子。到秋天,一片金黄。”

淫魔“玩家”与“奶奶”

小说《白色游泳衣》写在疫情期间,讲的也是北京城的“绝迹”景观——玩家。

· 徐皓峰新作《白色游泳衣》。

玩家,不走正道,这辈子就是来玩的,命短。2015年冬天,电影《老炮儿》上映,传说北京300万老头儿步入影院,皆是当年霸王狠主。小说由此开篇,讲“老炮儿”们的年轻岁月。

1967年,京城玩家盛行,主人公彭辉,16岁凭半截铁条成为街头新秀,引起首长之女阮辛基的注意。他们谈论世界,谈论凯鲁亚克,与西方世界“垮掉的一代”遥相唱和。谈论中,世界悄然转变,玩家更替,江湖不再。

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人。“1949年后,京城十余年,山中没土匪,城里没流氓,街头看不见打架的。年轻人的偶像是劳动模范和战斗英雄,黄继光、刘胡兰、双枪李向阳。”徐皓峰说。

彭辉他们像野草,凭空生长,满地开花,打架斗殴、争夺地盘,但行事自有规矩体系:求胜,而不是弄死谁;单挑,而不是群殴;亮刀,吓走人就完事;遇到事,先扎自己大腿一刀,摆出视死如归的谱儿,对方就服了。“他们凭本能,发育了这套规矩来遏止暴力。动刀子的人,必须发明不动刀的方法。”

晚清混混打架,不进对方家门,惊扰别人父母子妻,没品格。这种老规矩,60年代的玩家们保持着。小说中,彭辉“上位”后第一件事是去居委会拜见人称“刘奶奶”的老主任。刘奶奶要彭辉答应,一、不带坏邻居家孩子;二、打架不追进别人家;三、女孩不理你,要走开。彭辉答应。刘奶奶写下“与彭辉小朋友共勉——日行一善”,撕开,结束见面。彭辉拎纸出居委会,完成“加冕”。

徐皓峰解释这套操作:“中国人的世界,没有‘自封为王’。那是无耻、蛮横,必须得到来自他人的认可。”

刘奶奶不是一般人,出身大户,投身革命,传说会伪造证件、窃听电话,百米内开枪不用瞄准,抬手即中;胜利后,放弃在政府就职,发愿服务民间,当识字班教师,忙妓女改造,落在居委会。

所谓“奶奶”,北京话里,单指有本事的厉害女人。《红楼梦》里王熙凤就是“奶奶”。“刘奶奶是革命者,要颠覆旧时代,改变世界,但她改变世界的动力,又像传统旧道德的‘归隐’和‘不占功名’,当新世界建立,以仆人而非功臣的心态潜入基层。”徐皓峰说,“每个居委会,都有一个这样的‘奶奶’,她们是民间公道的主持者。”

“那是一个京剧化的时代,大家都活在自己创造的大众故事里。”徐皓峰说。他把这些故事化在《白色游泳衣》中,外表看是一段姜文式“阳光灿烂”的青春岁月;骨子里,彭辉是刀客,刘奶奶是侠女,还是那个他一直在讲述的,有礼有节、有规有矩的中国人的世界。

美术与武术

徐皓峰是“70后”,没赶上这段传奇。

上世纪80年代的街头大哥,已褪去亡命徒的凶狠范儿,突然有了文明的底色。“他们手里有资源,能搞到香港录像带和海外新玩意;有文艺气息,会弹吉他是标配。”他们照着《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造型捯饬自己,不再追求汉子的糙壮,要西化的时髦,风衣墨镜,嘴里一个脏字都没有。

徐皓峰是大院子弟,街头大哥费心搞到手的《英雄本色》盗版录像带,一年多前,他已在大院的闭路电视里看过。那时,街头还有野气,每日放学,每个校门口都有架打,电影《少林寺》热映,票价1毛,票房过亿,掀起年轻人学武狂潮。

初二那年,徐皓峰缠上二姥爷李仲轩,学形意拳。他每天4点起来晨练,手从腰抬到眉弓,左右手各一千下。至于招数,就教了一个劈拳。他学了一年,实在没法用于表演,对二姥爷很失望。

1989年,徐皓峰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练武没达成的变化,艺术给了他。“去野外画画,犯困了躺在草地上,有偶遇蛇、家猪、土狼以及流窜犯的危险。”他说,“这时身体睡着在打鼾,但脑子里却有一个念头,孤零零的,好像一盏火苗很小的灯。在野外画久了,古龙笔下武林高手的境界就有了,梦醒如一。”于是醒悟:“文学、绘画的神来之笔,不是正常思维状态下完成的。”

他的画风渐渐跑偏于教学体系,总处于被开除的边缘。连混带忍到了毕业,愤而去考电影学院。4年画作,撕了些,扔了些。最得意的10张画,后来分送给帮过自己的人,有人皱眉收下,有人说:“你画的什么呀?”

徐皓峰后来看,开除他也有道理——高中要学手艺和基本功,大学才要创意。“年轻时的种种激昂、悲痛和壮烈,最后发现,只是早了一年。”

1993年,徐皓峰去考北京电影学院,特长一栏,填着“美术、武术”,顺利进了导演系。其后的各种训练还是让他迷茫。“在电影学院,我基本以外行的心态度过了大学时代,从来没有专业人士的自信。”

4年后毕业,学过的法国新浪潮和苏联电影的诗意表达,撞上了好莱坞和港片思维。徐皓峰递过本子,七八部作品石沉大海,“商业像个蝗灾一样吞噬着90年代本来就积累不多的文化”。

社会在巨变。北京街头已不见玩家,“奶奶”们老了,居委会换代易主,成了“大妈”的天下——陈佩斯电影“二子”系列里戴着红袖箍、指挥收各种税的大妈,王小波小说里蛮横的、骚扰年轻人的大妈。

“老北京有个安贫乐道的底色,用礼尚往来达成不同阶层的和睦——如果你懂礼,家徒四壁也可以做朋友;如果你无理,不管多有钱,我不搭理你。”徐皓峰说,“到了60年代,社会翻了一遍牌,你穿军校呢,我只有的确良,年轻人陷入一个愧不如人的世界。到了90年代,又翻了一遍,进入一个以物质指标衡量人的世界。”

他是情景喜剧《我爱我家》的见证者,那是礼尚往来的世界被改变后,北京人特有的不耐烦,“对以前的假清高不耐烦,也对社会的急功近利不耐烦”。怎么办?没办法。“那就冷嘲热讽地开开它的玩笑。”

徐皓峰的办法是,离开电影这一行。

打得好说是“咏春”,

打不好编个拳名

那些年,徐皓峰干遍了各个工种,拍宣传片、导话剧、做记者,抽空写小说。刚开始,一篇写出来,起码给10个杂志去投。当时复印费奇高,一张两块,投一次稿,捉襟见肘。他那时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用王小波的笔法写亲身经历,一二十年后再看,心中亏欠,用技巧伤害了自己的生活,“既对不起王小波,又对不起自己”。

偶尔,徐皓峰也去同学的电影里客串。2001年,大学同学杨超拍处女作《旅程》,徐皓峰演一个神出鬼没的游僧,在大全景里走来走去。拍完了他才知道,原来大学期间,他给大家留下这么一个“四六不靠”的印象。

· 电影《旅程》海报。

他那时已辞掉工作,归家读书,只和两位80岁老人交往。一位是胡海牙,中国道家仙学学术的继承人;一位是李仲轩,他的二姥爷。

· 徐皓峰的二姥爷李仲轩,形意拳传人。

为二姥爷整理回忆录,徐皓峰知道了当年他为何不教——他是武行里特殊的一类人,遵师父口唤不能收徒。一个富家子弟,因“入武林者不得为官”,从此放弃荣华,越活越冷,34岁引退,做了会计,晚年在西单一家电器商店看门;同意著文,只是想在辞世前一报师恩。

几年里,李仲轩口述,徐皓峰整理,既讲拳理,也讲规矩。“练拳要慎独,要像看戏一样看自己的缓急、得失、偏正、冷暖。”“勇气和本领要报效国家,对于私人恩怨,摆出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最好了。”“要学会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要留着时间习武,不要卷入是非中,虚耗了光阴。”

造句措辞,老人管得细,每每高明,让徐皓峰惊讶。二姥爷开玩笑:“心里有数,就是文章。”他晚年残疾,坐在长条凳上演拳,波浪滔天的气象,用身边杂物,火钳子、报纸卷、铅笔刀示范刀棍钩戟,讲长短兵器的道理。

2004年3月,李仲轩出门散步,安静地辞世于一把椅子上。两年后,文章结集出版,名为《逝去的武林》。

2008年,王家卫筹拍《一代宗师》,看了《逝去的武林》,两人约见,开始了长达5年的合作。

王家卫安排叶问弟子梁绍鸿给徐皓峰讲解咏春。餐厅里,近七十的老人用桌上两把西餐刀,给他演示了八斩刀,又教他咏春八脚,收着劲儿往他身上踢,骨裂一般,一停,王家卫便在旁提醒“还有一脚呢”。回房间,徐皓峰叫宾馆服务员多送上一个鞋拔子,两个并成一对,当八斩刀比划,体会刀技。

· 电影《一代宗师》海报。

2013年,《一代宗师》上映,形意、八卦、八极、咏春,南北门派渐次登场,“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火候不到,众口难调。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徐皓峰写下金句无数,铺展开民国武人在乱世中的沧桑际遇。

2014年,第三十三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徐皓峰与王家卫、邹静之一起拿下最佳编剧奖。那一年,他41岁,拍完了自己的第三部电影《师父》——继甄子丹《叶问》、王家卫《一代宗师》之后,他要拍自己的咏春。

· 徐皓峰在《师父》片场指导武术。

廖凡演师父陈识,开机前两人约定,看拍摄结果,打得好说是“咏春”,打不好编个拳名。遇到自报门户的台词,都拍了两套话。训练时间仅两月,徐皓峰亲授武术课,对廖凡说:“你失败了,就是民国武林的失败。”廖凡每日4点起来练功到天亮,不吃大鱼大肉,每天一锅白米粥,拍摄92天,全程驻组,歇工即练刀。

· 电影《师父》海报,廖凡演师父陈识。

杀青日,徐皓峰通知他:“咏春。”

“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不唯廖凡,徐皓峰的电影,演员都是真打。以往武侠片的动作,不是戏曲化——拉扯、翻跟头、耍花枪,大战三百个回合;就是法术化——炸药代替内力、威亚代替轻功、防弹背心代替硬气功。徐皓峰不求“打得漂亮”,力求“赢得漂亮”。

前两部作品,《倭寇的踪迹》讲改良倭刀,《箭士柳白猿》讲弓箭长枪。演员宋洋,此前的角色是民国公子和痴情皇帝,拍前者时从内功练起,先站了一个月梅花桩;拍后者时去山东泰安,和师傅学习形意拳,再去北京通州学射箭,手上练出三寸厚茧。

· 电影《倭寇的踪迹》里的宋洋。

两部电影,都请了于承惠。于承惠成名于《少林寺》,李连杰正一号,他反一号。他原在山东武术队,从事套路表演,后去民间访传统武术,修行实搏武技,年过七十功力不坠。

· 《少林寺》里的于承惠。

《箭士柳白猿》里,于承惠献出两个转腰枪技,漂亮得惊了现场,之前从未露过。“他觉得在会议室展示糟蹋东西,必须在现场,拿真兵器,扮上了,才对得起自己的绝活儿。”

“他觉得,我是他等来的一个人,是他的一个心思变成了现实。”徐皓峰说。

当年拍《倭寇的踪迹》,徐皓峰看了赵治勋的故事。赵治勋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的棋坛霸主,每次对战,常能超水平发挥。他的办法是:比赛前一晚酗酒、不睡觉,临上场前泡一个热水澡,在体能崩溃的前夕,把自己逼入绝境,创作思维就出来了。

他拍电影没主意时,就用这个方法。前一晚不睡觉、看闲书,什么也不想。第二天到现场,用10分钟想出机位和动作,“逼到极致,突然峰回路转,创造一个新方案”。

《师父》的高潮打戏,廖凡以咏春八斩刀在长巷里打通关,几步一高手,朴刀、三尖两刃刀、方天画戟、柳叶刀、子午鸳鸯钺……各种北方兵器,轮番登场。

· 《师父》海报。

以短击长,师父面对的是等级社会。他北上求名,以徒弟为棋子,却进入一个已被军队收编的天津武行。当武人沦为摆设和玩物,徒弟肋骨上插两把刀,倒在街头;师父良心觉醒,泪洒日月乾坤刀。

徐皓峰的武侠大多如此。武人生活在实实在在的世界,拳术学理、兵器形态皆有来历,衣食住行、伦理礼仪各有所本。这个世界,没有金古梁黄温的壮阔江湖,却有普通中国人本来的样子。

他是一个“往回看”的人。“中国人的经验是用礼乐取代暴力,用讲理取代势力。”他眼中的好时代,“一是东汉,发明了风骨和人格,从此成为中国人性格中最重要的部分;二是北宋,从庙堂到民间都依礼行事,秦香莲可以与包公辩论,贫民有贵气,布衣傲王侯。”

这套基因,留在武人身上。他听梁绍鸿回忆叶问,外出时抽烟,烟灰弹在自己手心,遇上纸篓才倒掉,不脏他人地方,给别人添麻烦会很不安。拍《箭士柳白猿》时,于承惠一杆用了30年的枪,被道具组锯断。他没发火,正常拍戏。后来剧组用钉子、铁箍接上,他称赞真好,伤心却演出高兴,不让锯枪的年轻人有负疚感。

· 《箭士柳白猿》里的于承惠。

叶问、于承惠都已离世,武人一个个远去。而二姥爷留下的东西,徐皓峰还没用完。新小说集里有篇《入型入格》,来自小时候听二姥爷讲的飞贼故事,徐皓峰准备拍成电影。“两个月前建了筹备组。”他笑笑,“结果资金反复,现在解散了。”

《师父》后5年,徐皓峰再无新片上映。相比他漫长的导演前史,这不算什么。影评集《刀与星辰》后记中,他写道:“选择做个挣不到钱的人,选择过狼狈一些的生活,总有人来相依为命,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 徐皓峰的影评集《刀与星辰》。

2004年,杨超的《旅程》在中戏礼堂放映。他在里面客串游僧,几个镜头,剧组白养了他两周。两周里,他目睹了杨超和剧组遭遇的各种困难,那一刻坐在台下,明白了拍电影的奥义,就是“老天爷以各种不让你成的方式,让你成了”。

徐皓峰回忆当年,嘿嘿笑着,神秘莫测,又理所当然。

2016年,他拍《刀背藏身》,其中一场40人的刀战群戏,铆着制造经典的劲儿,要完成一个像《玛戈皇后》里宫廷暴动或《疤面煞星》里黑帮喋血的大场面。拍到一半,天降大雪,漫山遍野白茫茫。眼看前面拍的要作废,突然又起大风,两个小时里,全吹没了,奇迹一般。

· 《刀背藏身》英文版海报。

一年前的夏天,徐皓峰讲了这个故事,也是嘿嘿笑着,神秘莫测。一模一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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